他疲倦地回到他的一居室，那是一间阁楼改造的，位于肯辛顿区一幢维多利亚时代狭窄建筑的五楼，有着倾斜的墙壁。帕特里克似乎随着进化史而倒退，每爬一段楼梯腰就弯得更低一点，直到指关节碰上了顶层楼梯口的地毯，像非洲草原上还没学会站直的原始人，只是偶尔从安全的树上紧张地跳下来活动一下。
“操。”他嘟囔着，喘了一口气，抬起身来去够钥匙孔。
不可能邀请那位可爱的女招待回到他的茅屋子里来，虽然她的电话号码就妥妥地藏在他的口袋里，靠着他不安地跳动的心脏。她太年轻了，无法摆脱一位中年男人的尸体，他死于试图为让她费力爬上他这不体面的寓所而寻找合理的借口。帕特里克倒在床上，抱着一个枕头，想象着枕头疲倦的羽毛和发黄的枕套变成了她光滑的脖颈。新近有人死亡是一种催情剂；对有人抚慰自己的诱人的渴望：这一切都那么熟悉，但是他冷酷地提醒自己他还是回到了这个不像样的家，现在他终于独自待着了，为了不让别人抚慰自己。这间寓所，一个非单身汉的单身汉公寓，一个非学生的学生宿舍，满足他操练无可抚慰的愿望是再好不过了。一辈子在依赖他人和自力更生之间，家和冒险之间的冲突只能靠随处为家，靠学会公平看待每种情绪和事件的妄自尊大来解决。他还有段路要走。他哪怕用完了最喜欢的沐浴油，都会觉得要拿把大锤子去砸烂浴缸，乞求医生给他开一些安定。
然而，他躺在床上，想着自己是有多大的决心：一把印第安战斧在林中呼啸，落在目标上，一道原子弹爆炸的亮光冲散了方圆几英里内的一大圈云。他呻吟一声，慢慢从床上爬起，坐进壁炉旁的黑色手扶椅里。通过公寓另一头的窗户，他可以看见山坡上倾斜的成排石板瓦屋顶，旋转的烟囱出风口在夕阳中闪烁，远处是霍兰德公园的树木，树叶还太小，缩成一团，无法染绿树枝。在他给女招待打电话之前——他拿出纸条，发现她叫海伦——在他给玛丽打电话之前，在他走出家门吃一顿起到镇静作用的长时间晚餐，在黯淡的灯光下，在令人发狂的音乐声中，尝试读一本严肃的书之前，在他假装有必要跟上时事，打开电视新闻节目之前，在他租借一部暴力电影或者因为根本没脸给海伦打电话只好在浴缸里打飞机之前，他要在这张椅子上坐一会儿，对这一天的种种压力和迹象表示一点尊重。
他究竟是在悲悼什么呢？不是他母亲的死亡——那主要还是一种解脱。不是她的生命，多年前当她开始逐渐失智时，他就为她所受的折磨和痛苦悲悼过了。也不是他与她的关系，他早就将这一点视为对他人格的影响，而非与另一个人的互动。他今天感到的压力有点像处于婴儿期，是种远比他同父亲的危险关系更加深沉和无助的东西。虽然混杂有父亲的狂怒和手术刀，母亲的疲倦和酗酒，这种体验不能被描述为一种虚饰或者一整套关系，但却作为无法言传的深层内核存在着。对于一个试图用说话来对付他想到和感觉到的一切事情的人而言，结果发现有某种巨大的事情他根本就没有提到过，那是很惊讶的。或许这就是他与他母亲实际上的共同之处，一种无法言传的内核，在她是因为疾病而得到放大，但是在他的情形中却是一直隐藏着，直到他听到她的死讯。这好似在一间陌生房间里的相撞；他在摸索着绕过某件熄灯时忘记了在那儿的东西。“悲悼”并非形容这种经历的词。他既感到惊恐又感到激动。在失去父母的境地，或许他能够将他被抚养长大的条件作用理解为一种单一的事实，对其渊源没有更多的兴趣，并非因为历史性视角不真实，而是因为它已经遭到抛弃。别人也可能会在父母去世之前达到这种和解，但是他自己的父母是如此巨大的障碍，他必须在最确确实实的意义上摆脱他们才能够想象自己的人格变成他想要的那种透明的媒介。
按照自由意志生活总令他觉得是非分之想。一切都以从前发生的事情为条件，甚至他对某种程度自由的热望也要以他早年生活缺乏自由为条件。或许只有某种伪自由是可能的：接受因果关系不可避免的展开，至少是摆脱了妄想。事实是，他并不真知道。总之，他必须从意识到自己不自由的程度开始，安稳地置身于这种他现在至少在拥抱的不可言传的内核，以一种慈悲的恐惧来看待它。他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对他被抚养长大的条件作用作出反应，几乎没有留下什么余地来对生活的其他作出回应。不对任何事情作出反应，但对一切作出回应，那会怎么样呢？至少他可以略微朝这个方向走一点。正如他曾经试图告诉无动于衷的朱莉娅那样，他比任何时候都不为最后审判或结论所打动。很久以来他都受到消极无能力的折磨，这是著名的济慈品性的反面[237]，济慈崇尚置身于神秘、不确定和疑惑之中，不去竭力获取真相和解释——或者无论确切的用词是什么——但是现在他准备对不一定能回答的问题保持开放心态，不去匆忙找寻自己拒绝质疑的答案。或许只有当他将世界作为一个问题来体验时，才能对一切事情做出回应，而过去或许正是因为他以为其性质是固定的才持续对它作出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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