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过她两次，”他告诉约翰尼，“一次在我开始住院时，一次在住院期间我的情况开始好起来时。第一次她对我大谈阿密曲替林的快乐，但是第二次我们甚至都没有交谈，我只是看见她在对我的抑郁症小组某个人同样夸夸其谈。”
“这么说她是某个为阿密曲替林代言的古代水手了。[234]”
“正是。”
帕特里克清楚地记得第二次看见她的情景，因为那是他住院最关键的一天。他住院前十四天戒毒戒酒导致的谵妄开始让位于一种硬生生的清醒，他独自在花园里待的时间越来越长，不想被淹没在集体就餐的唧唧喳喳声音里，也不想在卧室里多待一分钟。有天他坐在花园最隐蔽的一张长凳上，突然哭起来。那一片苍白的天空或者一棵树的部分枝叶并不能解释他狂喜的美的感受；并没有斑尾林鸽在树上蹦跳，没有遥远的歌剧音乐越过草地传来，也没有番红花在树下颤抖。有什么东西，无形、无来由地，侵入了他抑郁的目光，像一阵淘金热潮在他疲倦的大脑废墟上延展。他对这种暂时缓解的源头没有控制力，他并没有重新构建抑郁或者对其保持距离；它就是这么让位于另一种存在方式。他感激地哭泣，但同时也懊恼自己无法使这种新的宝贵商品源源不断。他感到了自己心理实感的深度，模糊地意识到它妨碍了自己，但是要拼命抓住缓解自己悲惨状况的任何东西的习惯过于强烈，正当他琢磨如何能捕捉到它并加以利用时，那种在他全身闪烁的无来由的美感消失了。
然后那个阿密曲替林女人出现了，身穿他第一次见到她时那身绿色套头衫和花呢裙。他记得当时自己想她肯定只带了一个小行李箱来。
“但那些混蛋一点不肯给我……”她在对吉尔说，那是帕特里克抑郁症小组一位整天哭哭啼啼的成员。
那天早上开会时吉尔呜咽着跑出去了，因为她建议小组将“上帝”这个词视为绝望的礼物的同义词，结果心怀怨恨的特里怒气冲冲地说：“原谅我，要吐了。”
帕特里克急着避开同这两个女人说话，赶紧躲在一棵雪松伸出来的黑色枝条后面。
“你这幸运的家伙……”有关阿密曲替林的谈话仍在无休无止地继续着。
“但是一点也没给我。”吉尔抗议道，显然感到了上帝的在场，眼泪又在她眼眶里打转。
“上次我看见她时，在一棵雪松树后躲了二十多分钟。”帕特里克对约翰尼解释道，他们走进了一个淡蓝色的房间，高大的落地窗俯视着乏味的公共花园。“我看见她走过来，赶紧藏在一棵树后面，她们坐在我先前坐过的长凳上。”
“你抛弃抑郁症同伴，活该。”约翰尼说。
“我正在体验一场顿悟。”
“噢，嗯……”
“似乎是好久的事情了。”
“你指顿悟还是医院？”
“两者，”帕特里克说，“或者说至少在那个女人出现之前。”
“也许当你需要离开疯人院的时候，灵感就会来到。楼下那个疯子也许是种催化剂。”
“任何东西都可能是催化剂，”帕特里克说，“任何事情都可能是证据，任何事情都可能是线索。我们不敢放松警惕。”
“幸运的是这个我们可以对付，”约翰尼又重新回到他那美国医生的腔调，“幸亏有了警醒剂，战斗机飞行员为此搏斗，掌控总统，惊吓恐怖分子，支撑美国商业的繁忙。警醒剂：‘让我们的领导人二十四小时工作不停。’”约翰尼的声音变成了快速的喃喃低语，“如果你患有高血压、低血压，或者血压正常，请勿服用警醒剂。如果你感到胸痛、眼睑肿胀、耳朵拉长，请咨询您的医生……”
帕特里克打断了最后的免责说明，打量了一眼几乎无人的房间。南希已经在一张堆满了食物的长桌另一端埋头吃着一盘三明治，食物对这些为数有限的参加追悼会的人们来说太多了。亨利站在她身旁，在同罗伯特说话。桌后站着一位非常漂亮的女招待，脖颈修长，高颧骨，黑色短发，她对帕特里克友好坦率地一笑，她肯定是在到处试镜头的空当中间当个女招待，渴望着功成名就。她对他的吸引力简直不可思议，他想马上同她一起离开。为什么她看上去如此无法抗拒呢？是那一桌子几乎无人动的食物让她看上去不仅慷慨大方而且还非常可爱吗？在这种情境下该如何得体地接近她呢？我母亲刚去世，我需要高兴起来？我母亲从来不让我吃饱，但是你看上去会好得多？因为这些荒谬蛮横的冲动，因为他自己根深蒂固的依赖性，幻想得救、幻想有人喂养，帕特里克偷偷地哈哈笑了一声。太多旧事沉重地压迫他的注意力，压到水平面之下，用非语言的原始紧迫感淹没他。他想象自己摆脱无意识，就像刚从海水里钻出来的一条狗。他走到桌子旁，要了一杯苏打水，只是无所期待地对女招待笑了笑。他谢了她，快速转过身去。在这样的表现中有某种空洞的东西；她依然道地可爱，但是他知道这种吸引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自己的饥渴，并没有任何人际交往的涵义。
他想到了抑郁症小组的吉尔，有天她抱怨说自己有“人际关系问题——问题就是同我有关系的人不知道我们有关系”。这个坦白招来了特里一阵嘲讽的笑声。
“难怪这是你第九次来这里接受治疗。”特里说。
吉尔跑了出去，呜咽着。
“你必须为此道歉。”戈登说。
“但我是当真的。”
“所以你必须道歉。”
“但是我如果道歉，就表明不是当真的了。”特里争辩说。
“装装样子也行，伙计。”加里说，他就是那位美国人，他那位机会主义游客的母亲曾经在帕特里克的第一次小组会议上引起那么大的动静。
帕特里克不知道自己是否也在装装样子——这个词总是让他恶心——就这么绝情地从一位他其实很想勾引的女人身边走开。不，如果勾引，那就是装样子了，那种卡萨诺瓦情结会迫使他用貌似成人的行为来掩盖自己幼时的渴望：彬彬有礼、交谈、评论；这些都是特设的方法，让他与那位他不忍心听见哭喊声的无助婴儿保持距离。母亲过世的绝妙之处就在于她无法再用装模作样的母亲的在场来妨碍他自己的母性本能，他也不用再去拥抱她生下的那个无法安慰的伤痕累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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