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特里克竭力控制自己这一阵突如其来充满痛苦的笑声，慢慢地呼出一口气，将注意力集中在等待仪式开始的乏味的紧张感上面。管风琴一声叹息，似乎很不耐烦地在寻找得体的音调，然后无可奈何地绕着弯子。他必须打起精神：他到这里来哀悼母亲的死亡，是一件严肃的事情。
各种事情妨碍了他。很长一段时间因为失去了在法国的家而造成的愤怒使他无法克服对埃莉诺的怨恨。没有圣纳泽尔，他身上原始的一部分被夺走了，是那种想象中的关照令儿时的他得以保持神志清醒。他的确依恋这块美丽的地方，但更加深深依恋的是一种秘密的庇护，他不敢抛弃，唯恐离开它就会遭到彻底毁灭。房子对面那座石灰岩山的裂缝、污迹和空洞形成的不断变化的表面曾经一直陪伴他，山脊上那排松树就像要前来拯救他的一队士兵，那里还有藏身之处，躲在那里从来没有谁能找到他；还可以从葡萄园田上往下跳，令他感到必须逃跑时就可以飞翔。还有个危险的老井，他可以在那里淹没石头和泥块，而不至于淹死自己。最为英勇的是同壁虎之间的联系，在危机时刻护佑他的灵魂一直冲向屋顶，冲向安全和放逐。如果帕特里克不在那里了，它如何能找到他呢？
他在圣纳泽尔的最后一晚，狂风暴雨肆虐，成排闪电撕裂了重叠的乌云，使黑暗凹陷的山谷在光亮中颤抖。起初肥大的热带雨点在尘土覆盖的地上击打出一个个洞来，但很快小溪流就飞淌下倾斜的小路，小瀑布在葡萄园田上一层层流淌下来。帕特里克走在外面温暖的大雨里，感到要疯了。他知道自己必须终止与这块地方有魔力的联系，但是暴雨的电闪雷鸣使一个孩子旧时的情绪复活了，好似同样厚实的钢琴线，遭到雷电和倾盆大雨的敲打，穿越了他的身体和土地。雨水在他脸上流淌，不再需要泪水，头上天空炸裂开来，也不需要他来哭喊，他站在车道上，最后在浑浊的泥水坑洼、新的雨水冲刷声和淋湿的迷迭香气息中，跌坐在地上，被自己无法放弃的东西压垮了，在砂砾和泥土中一动不动地坐着。分叉的闪电像天线那样落在石灰岩山上，在一刹那的闪光中，他看见了在他与车道边墙之间的地上有个东西，他在模糊的光亮中集中注意力，发现一只癞蛤蟆大胆地从月桂树丛那边的水域跑了出来，帕特里克猜它整个夏天都在那里等待着这场雨，现在正满心感激地停留在两洼水之间的泥地上。他们坐在彼此面前，一动不动。
帕特里克想起每个春天在石池子底部都能看到的癞蛤蟆的白色尸身。在它们耗尽的身体旁边，成百只柔软的黑色小蝌蚪贴近池边上的灰绿色水藻，或者游动着穿越池塘，或者流淌进水沟。这些水沟位于水源和山谷溪流之间，将水从一个水池送往另一个水池。有些蝌蚪疲软地滑下斜坡，有些拼命逆流游动。罗伯特和托马斯每个复活节都要花去好几个小时清除一个夜晚就形成的土堆，当水道被覆盖的那部分堵塞住，低处水池旁边的草被水冲走，他们就会用双手捧起搁浅的蝌蚪。帕特里克记得儿时也做过同样的事情，记得当他从自己淌水的手指间将这些蝌蚪放进水池的安全之地时曾经感到的巨大的怜悯之心。
那时候，春天的夜晚会有青蛙的合唱，白天，半月形的水池上牛蛙坐在睡莲叶上，就像吹泡泡糖那样鼓胀着；但是在这块土地给予他的想象的庇护系统中，真正重要的是幸运的树蛙。如果他能够碰触到一只，那一切都会好起来。树蛙很难找到，它们脚上的吸盘意味着它们可以挂在树的任何地方，隐蔽在一张新树叶或者未成熟的鲜绿色无花果下面。如果他的确见到一只这种小小的青蛙，固定在灰色的光滑树皮上，明亮的蛙皮伸展在清晰的骨骼上，在他眼里看来就像是跳动的珠宝。他会伸出食指，轻轻地触摸一下，为了好运。这也许只发生过一次，但他却想过上千次。
他心里记着那个充满活力和跃跃欲试的姿势，现在略带疑惑地观看着面前这只湿透了的蛤蟆鼓鼓囊囊的脑袋，同时又想起自己那本高阶阿登版《李尔王》的注释中谈到了蛤蟆脑袋里的珠宝，那是隐藏在丑陋、泥污和令人厌恶的经历中的宝藏的标志。总有一天他不需要迷信也能活下去，但现在还不行。他伸出手去触摸蛤蟆的脑袋，感到了儿时曾经有过的那种敬畏，但是再次意识到他将要失去什么，又感到一种强烈的无可奈何。神话疯狂的融合营造出了过度的意义，可能随时会翻转进入一个毫无意义的世界。他缩回手来，就像一个人在异域长途旅行之后回到城里的寓所那熟悉的暧昧气氛，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是个中年人，在暴风雨中怪异地坐在泥污的车道上，尝试与一只蛤蟆沟通。他僵硬地站起身来，无精打采地走回房子，真切地感到极其沮丧，但依旧踢着一洼洼的水坑，对自己无用的长大成人表示蔑视。
埃莉诺已经把圣纳泽尔送了人，但至少一开始是她提供了这块地方，即使只是以一种大而笨重的东西来替代她，是一个为她的无能为力提供补偿的家乡。在某种意义上，它的可爱是个诱饵，杏花枝条向万里无云的天空伸展，尚未开花的鸢尾就像饱蘸蓝色颜料的画笔，清澄的琥珀树脂在樱桃树青铜色的树皮上流淌——这全是诱饵，他必须停止想这些。一个孩子需要保护，会从手中有的任何材料中拼凑出一个体系，无论那多么具有仪式感且稀奇古怪。那也可能是扫帚间的一只蜘蛛，或者公寓街区对面出现了一位邻居，或者在前门和学校大门之间红色车辆的数目，承担了爱与宽慰的重负。在他的情形中，那是法国的一个山坡，他的家从山坡顶上黑黝黝的松树林一直延伸至山脚下溪流旁生长的淡绿色竹林，中间是葡萄田地，葡萄新枝条在整个冬天看上去都像锈铁似的扭曲枝干上绽开，橄榄树在舒缓的风中来回变换着颜色，从绿到灰再从灰到绿。半山坡上是一幢幢房屋和丝柏树，还有水池构成的网络，他曾经在那里体会到最大的恐惧，又自我安慰地找到了最为牵强的心情缓解。甚至房子对面陡峭的山坡都被他的想象神圣化，不仅仅是因为那些在山峰上挺进的树木的阵列。后来，它对人类侵犯的抵御变成了他自己不那么可靠的冷漠超然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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