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的，”玛丽说，“但是你难道不认为一个六岁的小孩能对这个著名的棘手问题有如此清楚的认识，是相当不同寻常的吗？”
“孩子们常常说些在我们看来似乎不同寻常的事情，恰好是因为大的问题对于他们来说还没有变得‘著名的棘手’而已。奥利维尔目前对死亡着迷，他也才六岁。他不能忍受死亡，它还没变成它是怎么一回事的一部分；它还是个骇人听闻的事情，是灾难性的设计缺陷；毁灭了一切事情。我们已经习惯了死亡这一事实——尽管这种体验无以复加地奇怪，但他还没有发现给刽子手罩上盖头的诡计、用事实来掩盖体验的诡计。他仍然将其看作纯粹的体验。我看见过他为一只躺在窗台上的死苍蝇哭泣。他问我为何事物会死亡，我能够告诉他的只能是老一套：因为没有什么能够长存。”
伊拉斯谟斯需要对一切采取概括和理论的看法，这有时令玛丽非常恼火。她原本只想他略微夸奖托马斯两句而已。甚至当她最后告诉他，她觉得没有必要再继续两人的恋情，他也只是接受了她的提议，平静得令她感到有点侮辱人，接着他又承认“最近在琢磨万有精神方法”，好像泄露出他心智粗犷的这一面能够诱惑她改变主意似的。
玛丽决定不把孩子们带去参加埃莉诺的葬礼，而是把他们留在自己母亲那里。托马斯不记得埃莉诺，罗伯特深受父亲遭到背叛的感觉的影响，这种场合更有可能让他重新生出已经淡化的敌意，而不是释放自然的悲伤和失落感。他们最后一次聚在一起是两年前，在邱园，是蓝铃开花的季节，当时埃莉诺刚从圣纳泽尔回到英国来生活。在去森林步道的路上，玛丽推着埃莉诺的轮椅穿过蜿蜒的杜鹃谷，两边是色彩生猛的花墙。帕特里克落在后面，不时大口吞下迷你瓶装的尊尼获加黑标威士忌，一边假装对蔓延的粉红色或橘黄色花朵着迷。罗伯特和托马斯探索着沿两旁斜坡种植的巨大灌木丛。一只金色的雉鸡出现在小路上，红黄色和鲜红的羽毛像珐琅般闪烁，玛丽吃了一惊，停住了轮椅。雉鸡穿过灼热的炭渣路，摆出雄赳赳气昂昂的架势，那是才能受限的代价，就像游泳的狗高抬起的头。埃莉诺蜷缩在轮椅里，穿着旧的婴儿蓝法兰绒裤子，一件紫红色开衫，有大颗的平纽扣，手肘上开了洞，她凝视着那只鸟，带着如今已经长留在她僵硬脸庞上的受惊的憎恶表情。帕特里克决心不同他母亲说话，快步经过，嘟囔着说他“最好还是盯着孩子们”。
埃莉诺拼命招手让玛丽靠近，然后好不容易说出了一个完整句子。
“我忘不了他是戴维的儿子。”
“我不认为这些日子是他老爸在让他烦心。”玛丽说，被自己的尖刻吓了一跳。
“烦心……”埃莉诺说。
等埃莉诺再开口说话时，玛丽正猛力推着轮椅经过森林步道上阳光斑驳的坑坑洼洼。
“你……还……好……吗？”
这个问题她问了一遍又一遍，越来越焦躁，无视橡树枝叶婆娑的影子之下风铃草朦胧一片混杂着野葱的黄色茎秆。她在试着让玛丽不受帕特里克的伤害，并非因为对她的处境有任何洞察力，而是想要通过某种追溯式魔力使自己摆脱戴维的伤害。玛丽试图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结果反倒令埃莉诺烦恼，因为她唯一能够接受的回答是：“不，我过得不好！我同个专横的疯子住在一起，就像你一样，亲爱的可怜人。但是，我确实相信世界会拯救我们，谢天谢地像你这样受过伤害的真正的治病救人者具有令人敬畏的萨满神力。”
不知为何这些话玛丽无法说出口，然而这两个女人之间的确有种令人不安的姐妹般情感联系。玛丽一眼就看出了埃莉诺家庭教养的某些特征：极端的羞怯、操纵一切的保姆、胆怯的自我意识、自虐地受到难缠的男人吸引。埃莉诺就是有关这些力量的世情故事，警示自我牺牲一钱不值；当几乎就没有自我可以牺牲的时候，则警示不要以更多的失落来应对失落。总之，她是个婴儿，并非如众多成人那样的“大宝贝”，而是个小婴儿，完整地保存在金钱、酒精和幻想的咸菜腌制大缸里。
自从邱园色彩斑斓的那一天以后，两个男孩就都没有再被带去看望住在疗养院的祖母。在两年前她令人痛苦地玩弄医助自杀之后，帕特里克也不再去探望她了。只有玛丽还坚持着，有时勉强提醒自己埃莉诺毕竟还是婆母，有时又更加含糊地相信是埃莉诺的家庭关系失衡，必须立刻着手处理这种失衡，无论埃莉诺本人是否能够参与进来。那感觉的确奇怪，时间一个月一个月地过去，她对空说话，希望能够有点好的作用，但埃莉诺只是更加一动不动地茫然凝视着天花板。在没有任何对话的情况下，她经常因为埃莉诺无法保护自己的孩子而蔑视她，结果无法继续说下去。
她记得埃莉诺曾经讲述过带着婴儿帕特里克从医院回家后的那头几个星期。戴维被儿子的哭声搞得无比烦躁，命令她抱着这个吵闹的小东西去顶楼最远的角落里去。在戴维钟爱的康沃尔，埃莉诺已经足以感到被放逐，处身天涯海角，俯瞰树木密不透风的河口，她都想不到还会有更多的放逐在等着她，结果突然被扔出卧室，甚至都来不及穿上拖鞋，来不及给婴儿拿床被子，就去了这个冰冷大房子里一个冰冷的小房间。这幢房子本来就浸透了阴森森的恐怖感。她同戴维在特鲁罗登记处结婚时，已经身怀六甲，怀着他们第一个孩子。他过分高估了自己的医术，鼓励她在家生孩子。乔治娜没有必需的孵化箱，两天后就死了。戴维把船开出海口，把她海葬了，然后消失了三天，醉得不省人事。埃莉诺卧床，流血，遭到抛弃，凝视着卧室飘窗外灰色的海水。乔治娜死后，她拒绝同戴维睡觉，有天晚上她上楼时，他一巴掌打在她膝盖后面，她摔倒了，他把她的双手扭在后面，在楼梯上强奸了她。正当她以为自己已经受够了他，可以离开时，却发现怀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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