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一个包裹。”
“耗（好）的，先生。”他用浓重的爱尔兰口音应道。
他俩一道步行穿过走廊，帕特里克微微地弯着腰走，这样能缓解一下肝疼。再加上背部也隐隐作痛，让他走起道儿来一肩膀高一肩膀低。
“人生可不是一袋子包得严严实实的屎啊。”帕特里克想挑起些话题来，“装屎的袋子是漏的，屎总是免不了沾在你身上。你有这种感觉吗？”
“我相信蔗（这）种感觉很多人都有吧。”行李生的回答语调抑扬顿挫，却也亲切柔和。他走到半路停了下来，把帕特里克的行李袋放在地上。
“人生也有鲜血流淌的河流，讷（那）些坏人通通丢进去溺死。”他像念诗一样吟诵着，“身居高处的讷（那）些也不该被宽恕。”
“这是你自己所做的预言么？”帕特里克温文尔雅地问。
“都是《圣经》讷（那）里头的故事。”行李生答道，“讷（那）些桥也都会被冲毁。”他一边继续着自己的预言，一边指着头顶的天花板，然后用劲拍打一只根本看不见的苍蝇。“人们就会说，讷（那）一刻世界末日终将降临到他们身上了。”
“他们说的也的确有道理。”帕特里克说，“但是现在我必须得走了。”
“耗（好）的，先生。”行李生应道，但那激动的劲儿还未散去，“我在前台那里等您好了。”他踏着碎步走向行李专用电梯。帕特里克一边走进另一部电梯，一边思忖着，虽然有人会努力去体验所谓的边缘生活，但跟那些电视上说啥、自己就信啥的人争个高下，实在没有任何意义。
账单上显示他一共消费两千一百五十三美元，比他预想的要贵一些。帕特里克心中有些暗喜。资本的腐蚀也算是一种将自己的物质荒废掉的办法，可以让他变得如自己感觉的那样瘦削、那样浅薄，可以帮助他卸下这不应得的好命所带来的负担，可以在他想自我了断而踌躇不前时，先尝试一次象征性的自杀。他心里也孕育过一场和现实截然相反的白日梦，当他穷得一文不值的时候，他或许凭着赚钱为目的，开发出一些光芒万丈的事业来。除了酒店的账单之外，出租车、毒品、下馆子这些事儿肯定也花了他两千到两千五百美元了，再加上六千美元的机票钱。所有加起来，他这一趟的总消费已经超过一万美元了，而葬礼的账单还没寄过来呢。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场游戏节目的冠军。要是只花了八千五百、九千美元啥的，那会叫他气不打一处来的。两天就花了一万美元啊。这下谁还说他不懂如何找乐子？
帕特里克把他的美国运通黑卡丢在了柜台上，账单不用细看了。
“哦，还有件事。”他打着哈欠说，“我签单就行了，但是总消费那一栏先别填上行不行？我有个朋友还在房间里呢。她可能需要点早餐。说实话，她肯定会点早餐的，我确定。让她想吃啥就点啥好了。”他随后加上的那几句听着很慷慨。
“好——吧。”前台招待有些拿捏不定，心想着要不要跟帕特里克计较一下按双人入住收费的问题。“她中午之前会离开房间的，对吧？”
“我想是的吧。她还要上班呢，所以你懂的。”帕特里克那口气，好像这样的情况是极不常见的一样。说罢，他在信用卡账单上签了字。
“总消费填上之后，我们会寄一份账单副本到您的住宅地址。”
“哦，其实不用麻烦了。”帕特里克边说，边又打了个哈欠。他突然瞧见行李生正站在不远处，还扛着他的行李袋呢。“你好啊，”他笑着招呼道，“鲜血汇成的河流，哈？”
行李生用顺从的眼神看着他，好像并没听明白这句话。也许刚才走廊里的情节是他臆想出来的？也许现在打个盹是个不错的主意。
“我希望您在我们酒店度过了美好的时光。”前台招待说着，递给帕特里克一个信封，里面装着账单的副本。
“度过美好时光还不足以形容。”帕特里克又露出那招牌的迷人微笑，“我超爱这里。”他皱了皱眉，示意前台招待把信封收回去。“哦天哪！”他又突然大喝一声，“我落了东西在房间里了。”他转身对行李生说：“在电视机上头有一个木制的盒子，你能不能上去帮我取下来，能不能啊？还有一只牛皮纸袋子也取下来，我有用处。”
他怎么能把那个盒子给忘了呢？如果真忘了，也没必要打给维也纳找人翻译了。他父亲生前，指定要把自己的骨灰撒在康沃尔郡一个荒凉阴冷的河口，要是骨灰没带回去他们怎么办？他可能得偷偷给当地的火葬场塞笔钱，好让他们把别人多出来的骨灰分他一些。
十分钟后，行李生又回到他面前来。帕特里克掐灭了手里的香烟，从他手里接过了那个牛皮纸袋子。他们俩又一道朝旋转门走了过去。
“那位年轻姑娘问我你去哪儿了。”行李生说。
“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我想他可能要去讷（那）机场了。”
“她又说了啥？”
“我不胎（太）愿意重复那句话。”行李生用恭敬的口吻说。
一切都结束了。帕特里克边想着，边穿过了面前的旋转门。一笔勾销，烧了干净，人生还要继续。在一片更加苍白、更加宽阔的苍穹之下，闪烁着星星点点的灯光。此刻他的眼球，就像是雕凿出来的古罗马雕塑一样。
他看见了街对面的一个人，那人左臂手腕以下全部截肢了，骨头最凸出的地方看着就让人觉得生疼。那张脸看起来有四天没刮胡子了，一脸苦相，戴着镜片发黄的眼镜，嘴唇卷起，头发平直，身上的雨衣溅满了污泥。那段残肢忽而随着一阵敏捷但是不由自主的痉挛，朝上面抽搐几下。他是个老烟枪，是个愤世嫉俗的家伙，跟我是一类人啊。用别人的话来说。
不过，他们俩之间还是有显著不同的。帕特里克给门童和行李生各塞了一张钞票。司机帮他开了车门，他顺势爬进了后座，手里还拿着那个牛皮纸袋子。他伸开手足躺卧在黑色皮革质地的座椅上，闭上双眼，假装自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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