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眼圣克里斯托弗大奖章旁边的大钟，已经两点半了。这样他还有五个小时。时间够用了，对于与蕾切尔这次足以回味一生的谈话而言，都够用了。帕特里克对她露出了暧昧的微笑。他能跟她聊点啥呢？说他父亲最近刚刚过世吗？说他自己嗑药上瘾吗？说他还有五个小时就要起身去机场吗？说他女朋友一点也不介意这点？当然了，他根本不想再问她任何私人的问题，也不想听听她对尼加拉瓜有何高见。
“我肚子有点饿了。”蕾切尔的语气透着不安。
“肚子饿？”
“是啊，我特别想来一口红辣椒。”
“好吧，叫客房服务吧，他们肯定能给你送上来的。”帕特里克虽然这样说，但是他心里一清二楚，皮埃尔酒店客房服务的夜宵菜单上，是没有红辣椒这道菜的；即便有，他也不会同意蕾切尔点。
“但我知道有家餐馆，那边做的红辣椒可好吃了，天下第一。”蕾切尔满怀希望地站起身来说，“我好想好想去那家吃啊。”
“可以啊。那家地址在哪里？”帕特里克显得耐心十足。
“第十一大街，三十八号。”
“师傅，不好意思。”帕特里克旋即对司机说，“我们改主意了，麻烦您改道开去第十一大街三十八号可以吗？”
“得嘞。”
那家餐馆开在一辆棱纹遍布、银光闪闪的大篷车里，屋外的霓虹招牌上，写着“欢迎品尝本店招牌菜肴红辣椒玉米饼”。这样的诱惑蕾切尔可没法抵挡。眼见一顶黄色的墨西哥帽旁边，一盏辣椒形状的绿色霓虹灯忽隐忽暗，闪着俏皮的光芒。
侍者端上来一个巨大的椭圆形盘子，里面装的是辣椒口味的肉末、炸豆泥、鳄梨色拉酱，还有酸奶酪。上面的浇头是亮橙色的切达干酪，配上斑斑点点的、赭石色的墨西哥薄饼。帕特里克点了一支烟，希望能散发出淡蓝色的氤氲，能盖住这一大坨辛辣重口的菜肴。他又抿了一小口杯子里的淡咖啡，坐在那红色的塑料板凳上，往角落里缩得不能再缩。蕾切尔显然是一位暴食者，神情紧张，在帕特里克来得及跟她说事儿之前，就已经把自己独自撑饱了。她这样做也可能是出于某种诱导的目的，通过对自己消化系统施以发泄性的破坏，让自己呵一口气都满是奶酪和辣椒混杂在一起的灼热异味，这样或许能让帕特里克打消对她的性幻想吧？
“嗯哼。”蕾切尔心满意足地说，“这儿的菜我太喜欢了。”
帕特里克微微地扬起眉毛，但是没有半句评论。
她又在墨西哥薄饼上堆上了厚厚的一层辣椒，又往上涂了不少鳄梨色拉酱，然后用叉子的背面把酸奶酪给拍碎压扁。最后，她用双指捏了一小撮切达干酪下来，撒在这盘菜的顶上。
但是手里的薄饼没合紧，一下子就散落开来，辣椒涂得她满下巴都是。蕾切尔傻笑一声，然后又用食指把那一坨东西重新托起，强行塞进了自己嘴里。
“真是人间美味[70]啊。”她评论道。
“我怎么看着这么恶心呢。”帕特里克阴着脸回应说。
“那你也尝一点呗。”
她又起身弯腰俯瞰眼前的盘子，发现有几个绝妙的角度，可以让她抓起盘里已经塌成一团的玉米饼。帕特里克揉了揉受伤的眼睛，那边又开始痒得叫人发狂了。他定睛朝窗户外面望去，视线却又被拽回了窗户阴影的区域里。那郁金香红色的酒吧高脚凳由一根铬合金杆子支撑着，通往厨房的舱门、弓着背喝咖啡的老年人，当然了，还有像头饲料槽边的母猪一样的蕾切尔。这场景让他想起了他也不记得名字的某位画家的名画。他的记忆力仿佛被焚烧殆尽。把一切都忘记的那种恐惧油然而生。已经进入老年人的生活状态了。
“你吃完了吗？”帕特里克问。
“他们这边的香蕉圣代也不错。”蕾切尔提了个有些莽撞的建议，嘴里还嚼着那最后一口辣椒。
“好吧，那别拘束啦，点吧。”帕特里克说，“一个够吗？”
“你不来一个尝尝吗？”
“不要，我不吃。”帕特里克傲娇地回应道。
没等多久，一个长条的玻璃碟子就上桌了，里面是一根从中间剖开的香蕉，中间点缀着几勺巧克力、香草，还有草莓口味的冰激凌。上头浇了一层如波浪起伏状的生奶油，还伴有些许粉色的珠子和绿色的糖果作为点缀。盘子正中铺着一串红樱桃，用来做黑樱桃酒的那种，看起来像一排小丑的纽扣。
帕特里克看着蕾切尔从眼前这一大堆五光十色的冰激凌里面，生生地掘出几口香蕉来，他自己的腿也开始抽搐起来，腾上腾下，不听使唤。
“奶制品我已经戒了。”她说，“但是有时候我会纵容自己胡吃海喝一通。”
“我瞧得出来。”帕特里克的应和有点生硬。
他正强忍着对眼前这个姑娘的厌恶与轻蔑。这人已经完全失控了。毒品再糟糕，但至少还能用广告的话术粉饰一番：行走在人生的边上、在刚果内陆探险、黑暗的中心、瞪你一眼就能把你杀死、带着满身的伤疤和探索未知的勋章踏上归途、柯尔律治、波德莱尔、利里[71]……虽然任何正经嗑过药的人，一眼便知这些广告词假得不能再假了，但是暴饮暴食这件事，甭管你怎么装，都不可能从中提炼出哪怕一星半点英雄主义的色彩来。更何况，蕾切尔这种近乎偏执的贪婪和荒唐可笑的虚伪，让他感觉如此熟悉，却又如此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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