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说，他的肝脏长得就像落基山脉的地势图一样。”靠在吧台上的一个家伙说。这人脖子很粗，一脸滑稽。
帕特里克往后退了一步，身子侧面顿时感觉到一阵刺痛。他太容易受影响了，这太荒唐了，得让自己冷静下来。他想模仿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其实看上去有些滑稽；他眼珠子绕着整个屋子转了一圈，那时断时续的动作，像极了一只食肉类的蜥蜴。
伸开手脚躺卧在靠吧台最近的那张垫子上的那家伙，穿着一条红黄相间的苏格兰短裙，腰带上打满了装饰钉，脚上穿一双军靴，身披一件黑色的皮夹克，耳垂上吊着一副闪电形状的耳环。瞅他那样子，像是吐诺尔[66]注射得太多了。帕特里克想起了给自己注射吐诺尔的时候，那种两眼一抹黑的断片感，胳膊上就像撒上擦洗粉那样生疼。严格说来，吐诺尔只能在紧急情况下使用。看了那人的打扮，帕特里克心想这也太过时了。再怎么论，1976年的那个朋克之夏都已经过去六年了。那个时候，他就坐在学校的消防通道口，忍着叫人躁动难当的热浪，抽着大麻，听着《白色暴动》[67]，爬到房顶上高呼着“毁灭”。那个穿着苏格兰短裙的朋克兄身旁，躺着两个神情紧张的秘书，新泽西人，都栖身在自己椅子的边边上。她们都穿着紧身的裤子，裤带紧紧地勒进了她们柔软的肚子里。她们唇上的口红沾了一些在纯白色的烟蒂上，这份热情让他不免心有所动。在玛丽安那儿遭受冷遇之后，他的确需要一些安慰；但如果带着完成任务的心态把她俩纳入考虑范畴，那也未免太过危险。旁边有个穿着黑色礼服的商品经纪人（也可能是个艺术品商人？），微微背朝她俩；跟他说话的那位，显然是为了遮掩自己已经半秃的现实，专门留了一细撮长长的灰白头发，从脑袋背后仅剩的一个还能生发的毛囊里垂挂下来。他俩谈的内容，仿佛时刻紧跟着年轻人那种绝望的状态，包括发掘引领新潮流的孩子，洞悉反叛的潮流最近又历经了怎样的曲折变化。
在屋子的另一头倒是有一个漂亮姑娘，但打扮虽说时髦但其实挺难看的，上身穿一件黑毛衣，下身是一条朴素的二手裙子。她正跟一个穿着T恤衫和牛仔裤的男子手牵着手。他俩正乖巧地盯着其中一块亮着的电视荧屏，脚边放着两个装满啤酒的玻璃杯。比他们更远一些，有三个人扎堆在一块儿，正聊得火热。其中一个男人穿着钴蓝色的西装，系着一条细细的领带；另一个穿着原红色的西装，也系着一条细细的领带。他俩一起架着一个长着鹰钩鼻的姑娘，她留着一头黑直长发，脚上是一双皮质的短马靴。即便是从房间的这一头，帕特里克都能辨认出她那串闪闪亮的链子。
绝望，彻头彻尾的绝望。唯一一个勉强算得漂亮的姑娘，此时坐得离另一个男人更近一些。他们甚至连吵架都懒得吵。真是叫人恶心坏了。
他又把各个口袋里的东西检查了一遍，虔诚地在自己胸口画着十字。海洛因，“快快”，现金，还有安眠酮，都在。一个人不可能比这更偏执了吧——或者，也是有可能的哦？可卡因被他落在酒店里了，还有信用卡也在那儿。他点了一杯加冰块的波旁酒，又掏出“黑美人”，就着第一口酒把药吞进肚子里。这比原先设定的时间早了两小时，但他并不介意。规则制定出来就是为了被打破的。这句话的意思是，如果你认定这是一条规则，有的时候的确是应该遵守。思绪就这样喷涌而出，在脑子里循环往复。累死个人了。
此时酒吧的所有荧屏上闪现的画面，主角是喝得醉醺醺的大卫·鲍伊，瘫坐在一大堆排列得密密麻麻的电视荧屏之前。再然后出现在上面的，是奥尔森·威尔斯[68]的那幅著名画面——饰演查尔斯·福斯特·凯恩的他，正步行走过他那座佛罗里达城堡布满镜子的大厅。无数画面成几何级数地复制、衍生。
“我猜，你大概觉得这样做很聪明吧。”帕特里克叹了口气，那语气像极了一个失望的小学校长。
“你说什么？”
帕特里克转过身来，面前坐着的这位，留着一头银白色的长发。
“我刚是在自言自语。”帕特里克嘟囔道，“我是觉得荧屏上的画面空洞无趣，而且已经失控了。”
“或许这些画面本就是打算来展现空洞感的呢。”这男人语气庄重，“我觉得这表现的是，孩子们在当下基本都会接触到的事物。”
“空虚感这东西，又怎么能接触得到呢？”帕特里克问。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阿兰。给我来两瓶贝克啤酒，”他冲酒保说，然后问帕特里克，“你怎么说？”
“波旁酒。”
“我是问你叫啥名字。”
“哦，呃，我叫帕特里克。”
“你好啊。”阿兰说着把手伸了过来。帕特里克不情不愿地跟他握了下手。“公路上汽车前灯闪着的是啥玩意儿？”阿兰的问题像是在给帕特里克猜灯谜。
帕特里克耸了耸肩，表示不知道。
“就是公路上闪着的汽车前灯啊。”阿兰答得镇静自若，几乎叫人心生敬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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