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时之后，帕特里克虽然费了一些周折，但还是成功地离开了酒店。他在出租车后座上手脚摊开卧倒，车子轰隆隆地驶向市区去了。那些钢质的铅笔、铬合金的扇子，还有水晶之塔，仿佛一个纯粹的高音调调，从女主角那张丑到骇人、布满痘疤的脸上喷涌而出——它们发出的声响，都在这夜色中变得混沌不清。那些填字游戏，由明格子和暗格子组成的矩阵，飞掠而过，让答题人毫无线索。两个明格子下面——这里填的是“no”这个词——跟的是横排的五个格子。要填一个五个字母的单词，“o”打头的。Oran……不对，one……order[62]。就填“order”吧。但是没有“order”这个选项。透过汽车后窗可以望见的建筑，也消失在了夜色中。这游戏是所有人都玩的吗？在自由的土地上，在勇敢者之家，在那里的人们只有看见别人也在做了，自己才会去做这件事儿。他之前是不是想过这茬？他之前是不是说过这些？
马德俱乐部门口人潮涌动，见怪不怪了。帕特里克溜到人群的前头，看到有两个黑衣男子，和一个身型肥胖、胡子拉碴的白人站在红绳子后头。谁能进到里面，决定权在他们手里。他操着疲惫不堪、混沌不清的语句，跟几位保镖问了个好。他们每一回都让他进。或许是因为他事先就假定他们会放自己进去的，又或许是他根本不在乎他们放不放自己进去，当然啦，也可能是因为他看着就像有钱人，有钱人才有可能点上一大堆喝的呢。
帕特里克进门后径直上了楼。那里不像一楼，从小舞台上飘来阵阵尖锐刺耳的实况音乐；在二楼，有磁带不间断播放着，而配着音乐的视频展示的都是蔚为壮观，又人尽皆知的场面——譬如延时摄影中的花朵在一瞬间绽放；譬如希特勒在纽伦堡重重地捶打演讲台[63]，在被认同的感觉带来的一阵狂喜中将自己紧紧拥抱；譬如早期人类尝试肉身飞行，却最终在高空失衡，支离破碎，从桥上自由落体般坠下——这些画面从十多面电视荧屏上投射出来，充盈着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就在他刚要踏进屋子的那一刹那，有个身材瘦削、面色阴沉的姑娘，留着一头白色短发，戴着紫色的隐形眼镜，从他身边倏地直窜到楼下去了。她穿了一身黑，但脸上的妆煞白，再配上那副浑身不高兴，却看着挺相称的神情，一副蛇蝎美人的范儿。她纤细的上臂那儿居然还绕着一条黑色丝质的止血带呢。寻到宝了！帕特里克盯着她看。她没打算走人，就是换个房间罢了。他决定等等再去勾搭她。
“讲话头乐队”的歌声从每一只话筒中迸发而出。“中心正在消失。”大卫·拜恩[64]喘着粗气唱出这句话来，帕特里克忍不住要对此表示赞同。他心里怎么想的，别人怎么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想想就不寒而栗。
此刻所有的荧屏上闪现出的，是一头猎豹穿梭在非洲的灌木丛中，追踪一头羚羊的画面。帕特里克身子紧靠在墙上，仿佛在这个旋转着的房间里，被离心力甩了出去。当他的身体终于突破毒品围成的重重守卫时，这真实的状态让他仿佛感受到一阵弱不禁风，又筋疲力竭的波浪。随着这次旅程渐近尾声，最后一发可卡因的效力即将丧失殆尽。他动用“黑美人”的时间，可能要比原计划提前一些了。
在漫天飞扬的尘埃中，羚羊被猎豹扑倒在地。它的四条腿抽搐着挣扎了一阵，直到猎豹的牙齿咬进了它的脖子里。一开始，所有荧屏上的画面好像开始碎裂开，离散开；再然后，镜头被推近，杀戮的场景倍增，力道也更劲。在帕特里克的感觉里，这屋子仍旧仿佛要把他往外扔出去，就好像一种拒绝，一种排斥，任何出于社交目所接触的同伴，最终都被转化为了一种身体可感的力量。有的时候，在给自己注射完一针海洛因之后，那份让人瞠目结舌的满足感会致使他相信，这个宇宙只是对他漠不关心而已，谈不上心怀敌意。但就在此刻，这份让人感动的信仰最终注定要遭受背叛，于他而言显得格外遥远。想着这些，他没精打采地将两只手倚着房间的墙壁，靠住。
他还是通过第三人称的视角来审视自己，这再自然不过了，就好像一本书、一部电影里的角色。但至少，目前他还是第三人称单数。在今晚，他还没想过用“他们”这个词，那些混杂的声音在前一晚还像细菌一样占据了他的身体。当不在场在场时，当在场不在场时，半斤八两，莫辨你我。人生就是不停地模仿糟糕的文学批评。角刀牛木构[65]。他已经筋疲力竭，而且头晕脑热。还是惯常的套路。还是惯常的滑稽套路。
帕特里克就像是掉进了游乐场的旋转桶里面，费了老劲才把身子从墙上剥离开来。在电视机闪烁的蓝色光线之下，有一群很酷的顾客躺卧在长凳子上，看上去就不咋舒服；长凳上头垫着灰色的软垫，所有长凳连起来恰巧把屋子绕了一圈。帕特里克在一位司机的护送下径直走向吧台去，这家伙还在拼命向追着他的警察证明，自己没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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