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申登在疗养院的头六周都躺在床上。每日所见的人寥寥无几，只有早晚两次来问诊的医生、照看他的护士和给他送饭的女佣。他得了肺结核，因为当时很难送他去瑞士，伦敦给他看病的专家就把他送到苏格兰北部的疗养院。最终他耐着性子期待已久的日子到了，医生宣布他可以起床了。下午护士帮他穿好衣服，送他到阳台上，在他身后放了块靠垫，浑身用毯子包裹着，让他自己在万里无云的晴空下享受阳光的温暖。此时已是仲冬之季，这家疗养院坐落在一个小山顶，放眼望去，整个冰雪覆盖的国家几乎尽收眼底。阳台上的人们都躺在帆布躺椅里，有的在聊天，有的在看书。时而会有人一阵阵地咳嗽，之后你会发现他忧心忡忡地盯着手帕看。护士在离开阿申登前，也许出于职业性，活泼地转向旁边躺椅里的人说：“我想介绍阿申登先生给你认识。”然后对阿申登说：“这是麦克劳德先生。他和坎贝尔先生在这儿待的时间最久。”
阿申登的另一边躺着一个漂亮的女孩，她有着红色的头发和明亮的蓝眼睛。她没有化妆，嘴唇却鲜红欲滴，双颊颜色也是明艳动人。相比之下，她的皮肤苍白得惊人。但即便你知道她纤弱的肤质是由于生病引起的也丝毫不影响她的可爱迷人。她穿着一件皮大衣并裹着毛毯，因此你看不到她的身材，但她的脸非常瘦小，以至于原本并不大的鼻子反而显得十分突出。她友善地看了阿申登一眼，并未开口说话。而阿申登生性害羞，面对一群陌生人更是不知从何说起。
“他们刚允许你起床，对吗？”麦克劳德开口问道。
“是的。”
“你的房间在哪儿？”
阿申登告诉了他。
“小房间，我知道这里的每一个房间。我在这里待了十七年，我的房间是最好的，这是毫无疑问的。坎贝尔一直想跟我争这个房间，但我不想让步，我有权得到它，我比他早六个月住到这里。”
躺在那儿的麦克劳德让人觉得他个头很高；皮肤紧紧包着骨头，他的脸颊和太阳穴都是凹陷的，因此你几乎可以看到他颅骨的形状；在那张瘦骨伶仃的脸上，除了一个非常瘦削的鼻子，还有一双异常大的眼睛。
“十七年的时间真长啊。”阿申登说，因为他实在想不出其他的话说。
“时间过得很快，我喜欢这里。头一两年每到夏天我就离开这儿，但之后就没离开过，这里已成为我的家。我有个兄弟和两个姐妹，但他们都已结婚有各自的家庭，他们都不要我。当你在这儿过个几年后再回到正常的生活你就会感到不适应。你的朋友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你跟他们没有任何共同语言。人们每天都行色匆匆，无事空忙，就那么回事。外面的世界既嘈杂又闷人，我看还是待在这里更好。我不会再出去折腾了，直到他们把我抬进棺材。”
主治医生曾告诉阿申登如果他好好照顾自己，一段时间后他就会康复，此刻他好奇地看着麦克劳德。
“你每天都做些什么来打发时间？”他问道。
“打发时间？得了肺结核就够你从早忙到晚的了，小老弟。一早开始量体温、称体重，慢慢地穿衣服，吃早餐后看会儿报纸再出去散步，然后回来休息。吃过午饭后打桥牌，再休息一会儿，然后吃晚餐。再打一小会儿桥牌就上床睡觉。这里有个很像样的图书馆，几乎所有的新书都有。但我并没有很多时间看书，我喜欢跟人聊天。在这儿你会遇见各种各样的人，他们来来往往。有时他们离开是因为他们以为自己痊愈了，但许多人又回来了。有时他们离开是因为他们死了。我已见过许多人离去了，在我死之前我还会看到更多的人。”
坐在阿申登另一边的女孩突然开口说话。
“我要告诉你几乎没有人能像麦克劳德先生一样即使坐在灵车里也能大笑。”她说。
麦克劳德轻轻地笑了一下。
“这个我不清楚，但我一定会对自己这样说：‘还好，我很庆幸这里面躺着的是他而不是我。’”
他忽然想到阿申登还不认识这个漂亮的女孩，于是他就为阿申登做了介绍。
“顺便说一下，我想阿申登先生你还没见过毕肖普小姐吧。她是英国人，是个好姑娘。”
“你来这儿多久了？”阿申登问道。
“才两年。这是我在这儿的最后一个冬天了。伦诺克斯医生说我几个月后就痊愈了，到时没有理由不回家去。”
“傻孩子。”麦克劳德说，“我认为哪里待着舒适就去哪儿。”
这时一个男人倚着根拐杖，慢慢地朝阳台走来。
“哦，看啊，是坦普尔顿少校。”毕肖普小姐说，一抹微笑点亮了她原本忧郁的蓝眼睛。待他走近了她说：
“很高兴看到你又能起来了。”
“哦，这没什么。一点小感冒而已。我现在感觉很好。”
话音刚落，他就猛地一阵咳嗽，浑身的重量几乎都压在了拐杖上。等他恢复平静，他又欢快地笑了。
“还是摆脱不了这该死的咳嗽。”他自嘲道，“烟抽得太多了。伦诺克斯医生说我应该戒掉，但没用——我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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