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上说是如此。”约翰尼说。
帕特里克看见了克伦威尔医院熟悉的水泥立面和水蓝色窗户。
“我记得曾经因为扭伤了腰间盘在那里住过一个月，在我父亲死后。”
“我还记得给你额外多带了一些止痛片。”
“我要向他们野心勃勃的酒单致敬，还有充满打斗的阿拉伯电视频道。”帕特里克说，朝那个后野兽派杰作使劲挥挥手。
从格洛斯特路到自然历史博物馆一路上都很畅通，帕特里克提醒自己保持沉默。他这一辈子，或至少从他会说话开始，就总是想要用言辞来冲洗困境。在埃莉诺失去了说话的能力，托马斯还没有学会说话的时候，帕特里克发现自己身上无法表达的核心拒绝让言辞来冲刷，他曾经尝试用酒精来冲刷。在沉默中，他可能会知道他一直试图用说话和酗酒来抵消的究竟是什么。无法言传的是什么？他只能在词语前的黑暗境界中摸索。
他的身体是被掩埋的情感的墓场；病症聚集在同样的基本恐惧周围，就像他们刚才经过的那一连串墓地聚集在泰晤士河周围。紧张的膀胱，痉挛的结肠，腰背疼痛，不稳定的血压一下子就从正常蹿到危险的高度，只要听见地板咯吱响一声或者想到一个主意。还有主宰这一切的专横的失眠，全都指向深度的焦虑，足以打断他的本能，控制身体的自动程序。行为可以改变，态度可以调整，心态可以转变，但要同婴孩时身体的习惯对话却是件难事，一个婴儿在没有自我可以表达之前如何去表达自己呢？在没有言辞之前如何来表达他还没有的东西呢？只有伤害或者病痛的无声语言大量存在，当然有大声哭喊，如果允许的话。
他记得自己三岁时，在法国，站在游泳池边，看着一池子水，又怕又想，希望知道如何游泳。突然他感到自己被举起离开了地面，高高地抛入空中，恐惧来得缓慢，受到惊吓的心灵感受到厚实的印象，时间凝固了，他使出全部的怀疑和惊恐，身体胡乱动弹，想要远离致命的液体，因为平时别人总警告他不要一不小心掉进去。但他很快就一头栽进那会淹死人的水池里，踢打着浅水，终于冲出水面，吸了一点空气，然后又沉了下去。他手忙脚乱地扑腾着，拼命挣扎，有时吸口气，有时吸口水，直到手指终于勉强摸到了水池边上毛糙的石头，忍不住抽泣起来，尽量不发出声音，因为他知道如果声音太大了，他父亲会做出什么真正狂暴恶毒的事情来。
戴维戴着墨镜，坐着抽雪茄，他偏过身去离帕特里克远一点，面前桌上放着一杯浑浊的茴香酒，他在对尼古拉斯·普拉特吹嘘着他的教育方式：刺激求生的本能；培养自我依赖；对付母亲溺爱的解毒良药；最后，好处是显而易见的，只有群氓的愚蠢和胆怯才能解释为什么人们不把所有三岁的孩子全都扔进游泳池的深水里让他们学会游泳。
罗伯特对祖父的好奇促使帕特里克告诉他这个自己第一堂游泳课的事情，他觉得告诉儿子戴维如何打他、性虐他太麻烦了，但同时又想让罗伯特略微了解一下祖父的严厉。罗伯特被彻底吓到了。
“太可怕了，”他说，“我觉得三岁的人会以为自己要死了。实际上你可能真会死。”他又加了一句，给帕特里克一个安慰的拥抱，好像感觉到那种威胁还没有完全过去似的。
罗伯特的同情刹那间令帕特里克意识到那副解毒良药的真相，过去他曾经认为那相对而言无伤大雅。他几乎无法入睡，一睡着又马上醒来，心里怦怦乱跳。他一直都感到饿，但吃什么都无法消化。他无法消化这样的事实：父亲这人想要他死，情愿让他淹死也不愿教他游泳。这个人曾经吹嘘一枪把某人脑袋打开了花，因为他叫喊得太厉害，他也可能会把帕特里克的脑袋打开花，如果他声音太吵的话。
帕特里克三岁时当然已经会说话了，即使无权说出令他不高兴的究竟是什么事。更早些时候，还没有叙述能力时，他的记忆破碎了，消失了。在那些更加黑暗的领域，仅有的线索居留在他的身体里面，居留在母亲告诉他的关于他很小时候的一两个故事里面。他父亲对尖声喊叫不能容忍又是关键所在，在康沃尔郡那所房子里，在他出生的那个大冬天里，父亲把帕特里克和母亲赶到冰冷的阁楼上去。
他在汽车座位上往后靠了靠，当他意识到自己一直担心被呛死或者扔下去时，他感到这种担心本身就令人窒息和眩晕。如果他问自己年幼是不是命运，也会感到这个问题令人窒息和眩晕。他能感到自己身体的重量以及压在身体上的重量，好似一堵限制人的墙壁，身体被束缚住了，因为后面山坡的压迫而大汗淋漓；这是唯一的路径，同时也勇猛地抵御幼年无形的痛苦。约翰尼可能会称之为前俄底浦斯问题，但无论给一种无名的心神不宁取什么名字，帕特里克都感到他跃跃欲试新生的活力有赖于准备好挖掘那埋葬的感情，并且让它并入当下流动的感觉。他必须更加注意自己能够掌握的些许证据。昨晚上他从一个奇怪和令人不安的梦中醒来，但是现在梦境溜走了，他再也找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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