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莉诺的外祖父小约翰·J.琼森终于结婚时已经六十岁了，此前他一直在全世界旅行，为家族新兴的产业效劳，只是因为侄儿谢尔顿在圣保罗学校一次雪橇滑雪事故中不幸身亡才被召回。他的大侄儿阿尔伯特一年前已在哈佛死于肺病，琼森家的财产后继无人，谢尔顿悲伤的父亲托马斯告诉弟弟，结婚是他的职责。约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他在短暂地追求一位将军的女儿之后同她结了婚，搬去纽约。他很快就接连做了三个女儿的父亲，然后死了，但此前还是设立了许多托管基金，其中之一转弯抹角到了帕特里克手中，如他那天下午所发现的那样。
这种经久不衰的善意意味着什么呢？对于使得一位富翁能够让他所有的后代在此后几乎二百年中都不需要干活的社会契约又意味着什么呢？被越来越遥远的祖先救了一命，似乎有点不那么体面。当他用完了一位他几乎不认识的祖母赠与的钱财之后，钱又从一位他根本不可能认识的曾祖父那里来了。他都无法从一大堆早年模糊不清的老照片中找到这个人的脸庞，因此只能对他心怀抽象的感激。伟大祖先带来的动力的讽刺性正如埃莉诺或她的伯祖母弗吉尼亚倡导的慈善事业的讽刺性一样强。无疑他的曾祖母和曾祖父曾经希望扶持一位参议员，丰富一个大的艺术收藏或者赞助一门光宗耀祖的婚姻，但最终他们也只是资助了懒散、酗酒、背信弃义和离婚。那么税收的讽刺性是否更好一些呢：募捐钱财资助学校、医院、道路和桥梁，结果又把它用于在自我毁灭的战争中炸毁学校、医院、道路和桥梁。要在这些将财富易手的各种稀奇古怪的手段中挑选一种还不容易呢，但是至少现在他要去享受一把受惠于美国资本主义特殊形式的快乐了。只有在美国这种摆脱了长子继承权的财产集中和平等主义的拉平措施的国家里，一个家族的第五代才能依旧从基本上是1930年代发的财中分得一羹。他走回自己昏暗且有股怪味的酒店时，既心怀愉悦，同时也不以为然，酒店有点像电影场景中一家昂贵的西班牙妓院，地毯上缝有房间号码，仿佛唯恐客人在几乎喝大之后会找不着北，只好四脚着地从昏暗的走廊爬回房间似的。
他回到自己天鹅绒珠宝盒子一般的房间时，电话铃声正在响，醉酒后的感觉加上羊皮灯罩，使房间笼罩在尿黄色的浑浊灯光中。他摸索着走到床头柜旁，小腿胫骨缠在一把椅子弯曲的腿里，椅子设计样式模仿斗牛士外套那种阴柔男子的气概，巨大的护肩骄傲地从僵硬的椅背上突出来。
“操！”他拿起电话时骂了一声。
“你没事吧？”玛丽说。
“哦，嗨，对不起，是你啊。我刚才被这把该死的斗牛士椅子绊住了，他们在前台应该发放儿童头盔才是。”
“告诉你，我刚才得到一个不好的消息。”她停顿了一下。
帕特里克靠在枕头上，直觉地知道她要说什么。
“埃莉诺昨晚走了。很遗憾。”
“真是解脱了，”帕特里克挑衅似的说，“这一大堆事情……”
“是，还有其他事情。”玛丽说，似乎准备先一股脑全接受下来。
他们约好早上再谈。帕特里克迫不及待地想要一个人待着，同时又迫不及待地不想一个人待着。他打开冰柜里的迷你吧，交叉双腿坐在地板上，看着冰箱门内的一排迷你酒瓶，在小小白色冰柜的灯光中闪光。在架子上，酒杯旁边是巧克力、豆形软糖、咸味坚果，专为款待和贿赂疲倦的身体和不满足的孩子预备的。他关上冰箱，关上橱柜门，小心地爬上红色天鹅绒沙发，尽量避免碰着那把斗牛士椅子。
他必须记住仅仅一年之前，幻觉还像导弹进入被困的城堡似的砸入他无助的大脑。他在沙发上躺下，抓起一个绣满花的枕头贴在已经开始疼痛的肚皮上，毫不费力地滑入了他在普利奥里小病房里神志不清的状态。他记得曾经听到金属钻头的声音，飞蛾翅膀在纱窗上扑腾的声音，或者是霍霍磨刀声，或者是浪潮退下时鹅卵石的碰击声，就好像这些全都在他房间里，或者说好似他与这些声音处于同一个地方。一块破裂的岩石布满石英条状的闪光，常常躺在他的床脚下，蓝色的龙虾用敏感的触角摸索着壁脚板的边缘。有时是整个场景淹没了他。例如他会想象刹车的灯光在一条湿淋淋的道路上倾泻、汽车内烟雾腾腾、音乐熟悉的脉动节奏、一大滴水从挡风玻璃上滚下，并且感觉这种气氛是他所知的最深沉的东西。这种强迫性的白日梦中缺少叙述性，引进了一种更加秘密的联系感。不是慢吞吞地按部就班走过荒漠般的地板，而是一头栽进了一团团孤独的发光生物照亮海洋的夜晚。他从这些状态中冒出头来，无法想象自己如何能够对抑郁症小组的人们描述这种纠缠不去的威力，渴望着早餐时吃的安定片。
只消连续几个月酗酒，他就能召回所有那些状态，不仅是伴随早期戒断而来的有毒、鬼鬼祟祟、具有碎裂效果的反射，以及接下来两周谨小慎微的谵妄，而且还有所有的小组理疗。他依然记得，在酒精和药物成瘾小组的第三天，他想着要跳出窗外，此时来了一位资深病人分享他的经验、力量和希望，带着早期复原的颤抖的欣喜。他穿着讲究、从前嗜喝加了甲基苯丙胺的酒，头发花白，手指因为吸烟变黄，他引用了一位比他还资深的病人所说的聪明话——当他最早“开始恢复”时，此人已经“在房间里了”：“恐惧在敲门！”（停顿）“勇气去应门！”（停顿）“结果没有人！”（长久停顿）。他还能引用更多抑郁症小组那位苏格兰管理员的话，招人喜爱地记得住投射的威力：“你已经得到了你看到的东西，你看到了你已经得到的东西。”还要再考虑其他病人的“崩溃深渊”，例如：那人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女朋友身边，却不记得头天晚上用把菜刀切割了她；周末的病人不记得自己用粪便污损了身边手绘的墙纸；一位妇女被截肢，因为她在朋友公寓的水泥地板上拾起的针管被一种吃肉的超级病菌感染了；一位母亲把吓坏了的孩子扔在一个遥远的度假小屋中，因为她要急着去伦敦找毒品贩子，以及无数诸如此类耸人听闻的故事——一时间感到的羞耻在康复的朝圣进程中突然带来“清晰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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