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说：‘你已经害死了乔治娜，现在又想害死帕特里克。’”埃莉诺告诉玛丽，表示如果她能说出话来，那她就会有多么大胆，“我想叫警察！”
那你为何不呢？玛丽能想到的只有这个，但是关于埃莉诺什么都没说这件事，她也没说什么；她只是点头，专心做一个好听众。
“就好像……”埃莉诺说，“就好像是那幅戈雅画的萨杜恩吞噬自己的儿子。”埃莉诺从小在油画杰作中长大，对艺术史有一种迟到的热爱，这种热爱却因为被取消继承权而腰斩，取而代之的是嗜好乐观象征主义的灿烂色块。但是，她依然记得自己二十岁那年驾驶第一辆汽车穿越西班牙，在参观普拉多美术馆时，被那些戈雅晚期的画作惊到了。
玛丽为这种比较吃了一惊，因为埃莉诺如此联系不同寻常，也因为她熟知这幅画，很容易想象那位衰老的忧郁之神大张着嘴，睁大双眼，因为嫉妒和害怕篡位而发狂，吃着自己没有头的孩子的尸体。看着埃莉诺乞求豁免，玛丽意识到当她的这位婆母如此深陷自己的无助，如此绝望地想要获救时，她从来就无法保护任何人。在婚姻的后期，埃莉诺的确设法得到了警察的保护。那是在圣纳泽尔，她刚刚得知自己母亲的死讯，还不知道遗嘱的内容，期待着能够掌控世界一流的财富。那天上午晚些时候她要飞往罗马参加葬礼，戴维在早餐桌旁面对她坐着，阴郁地思忖着他妻子增长的独立可能带来的后果。
“你指望到手所有那些可爱的钱财。”他说，走到桌子她那一边。她站起来，感觉到了危险。“但是你不会，”他说，抓住她，熟练地把两个拇指压在她的喉咙上，“因为我要杀死你。”
她几乎是无意识地用尽余力拿膝盖撞击了他的卵蛋，他疼痛地放开了她，她溜到桌子另一边，猛地冲出了房子。他追了她一会儿，但是二十三岁的年龄差别终于在他疲倦的身体上表现出来，她逃到了树林中。她确信他会开车来追她，挣扎着穿过灌木林去了当地警察局，浑身是刮伤，鲜血淋漓，哭哭啼啼。两位宪兵开车送她回家，在一旁看守着骄傲地生着闷气的戴维，她收拾好了去罗马的行装。她如释重负地离开，却没有带上帕特里克，他留了下来，极为勉强地能保护他的只有一位吓坏了的保姆，又换了一位保姆——她们平均只能待上六个星期。戴维对埃莉诺可能鞭长莫及了，但是如果他慷慨地让保姆放一天假，打发伊薇特回家，就能放心地折磨儿子，而不用担心宪兵们的干涉了。
最后，埃莉诺还是违背了掌控玛丽一生的身为母亲的天性，就是这件事绝对妨碍了她可能会对埃莉诺抱有的好感。她记得自己的儿子三周时的情景：他们丝绸般热乎乎的脑袋钻进她的身体寻求庇护来缓和出生的惊恐。想到将他们交出去，在他们的皮肤能够忍耐羊毛的粗糙之前，就被一个残酷险恶的人用刀来切割，那需要一种遮蔽她的想象力的背叛。
无疑戴维在愚蠢温顺者中费了很大劲才找到了一个能够忍受他特殊趣味的女人，但是一旦他一览无遗地展示自己的邪恶，埃莉诺如何能逃脱与一个施虐者和恋童癖合谋串通的指控呢？她曾经邀请别人家的孩子到法国南部去度假，像帕特里克一样，他们也遭到奸污，被纳入一个充满耻辱和秘密的地下世界，支撑这个世界的是貌似会兑现的惩罚和死亡的威胁。埃莉诺在第一次中风之前不久，收到了这些孩子中某位的一封来信，说她经过了贯穿一生的失眠、自我伤害、性冷淡、性滥交、永远的焦虑和自杀尝试之后，才开始过上比较正常的生活，多亏了七年的心理治疗，才终于能够原谅埃莉诺在她与梅尔罗斯一家度过的那个夏天里没有保护她。埃莉诺把信拿给玛丽看，反复强调让她为一种她根本就不知道世界上竟然存在的行为感到惭愧，是有多么不公平，尽管这种行为就发生在她自己卧室隔壁的房间里。
然而，她究竟是否真的蒙在鼓里呢？收到令埃莉诺如此沮丧的那封信的前一年，帕特里克也收到了苏菲的来信，她是过去的一位保姆，曾经勇敢地在梅尔罗斯家待了两年，相比那些川流不息在梅尔罗斯家出入、轻信的外国女孩所待的平均时长超过了二十倍。苏菲在信中承认几十年来一直对她照看帕特里克那段时间感到惭愧，在拉考斯特的那幢房子里，她经常听见从走廊另一头传来哭喊声，她知道帕特里克在遭受折磨，不仅仅是受到惩罚或感到挫折，但她当时只有十九岁，犹豫着不敢干涉。她还承认她非常害怕戴维，尽管她真心喜爱帕特里克，对埃莉诺心怀怜悯，却还是渴望离开那个稀奇古怪的家。
如果苏菲都知道有哪里非常不对头，埃莉诺怎么可能不知道呢？无视貌似不可能无视的事情，这很常见，但是埃莉诺却以不同寻常的执着始终视而不见。在她所有自我发现和山寨疗法的方案中，她逃避了承认自己热衷于逃避。玛丽认为假设她终于发现了自己真正的“力量动物”的话，那会是三只邪恶的猴子：视而不见之邪恶、听而不闻之邪恶、闭口不谈之邪恶。玛丽还怀疑是她的某次中风才灭杀了以往的那些谨言慎行，她所知真相的片段刹那间荡涤了她，而在过去她把这些片段分别封存，就像某种秘密组织的分支那样互不了解。后来这些片段汇合在一起，试图仿造出一种完整性，但已经太晚了，无法自圆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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