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来取走戴维·梅尔罗斯的骨灰的。”帕特里克对面前这位露齿而笑的年轻人说。他下巴很大，一头油亮油亮的栗色头发，如拖把一样散落下来。
“戴维……梅尔罗斯……先生。”他若有所思地念叨着，一页页翻阅着手里那本大部头、皮革封面的登记册。
帕特里克倚靠着柜台的边沿朝前探身，那与其说是张桌子，还不如说是把讲道台搬到了地上。在那本登记册的边上，他瞥见了一本不值钱的练习簿，封面上写着“没多少日子的人”。这才是他应该翻阅的那份文件，早知这样一上来就翻这本不就得了。
从钥匙俱乐部脱身之后，他身上居然有一种荒诞的愉悦感油然而生。晕倒在洗手间足有一个小时之后，他再醒来时觉得神清气爽，却发现无法再面对他人。他像个逃犯似的从门童身边忽闪而过，然后一个箭步猛地绕过吧台的转角，然后径直朝殡仪馆走去。再过后，他就得跟乔治道个歉了。每回只要和一个活生生的人有过接触，他就得撒谎，道歉，这两件事儿他一直在做，或者说，一直想要去做。
“找到了，先生。”招待员亮声答道，手上翻到了那一页，“戴维·梅尔罗斯先生。”
“我今天来不是赞美他的，我是要把他埋了。”帕特里克大动干戈地敲着桌子，大声宣布道。
“把他——埋了？”招待员吓得结结巴巴，“我们以为令尊的遗体是火化的啊。”
“我就是打个比喻。”
“比喻啊。”那年轻人听完重复了一遍，劲儿还没缓过来。眼前这位顾客，他到底会不会告我们啊？
“骨灰在哪里？”帕特里克问。
“我去帮您取过来，先生。”招待员说，“我们帮您装在一个盒子里了。”后一句是他补上的，那语气听着远不如一开始有底气了。
“没错。”帕特里克说，“何必要花钱买个骨灰瓮呢，没意义的。反正骨灰我是准备撒掉的。”
“说得对。”招待员语气含糊其辞地给了个欢快的回应。
就朝着边上瞥一眼的工夫，招待员迅速修正了一下自己的语调。“我是说，我现在就帮您去取吧，先生。”他又换了一副虚情假意的腔调，那声音高得如此矫揉造作。说罢，他又飞速朝着镶板上的一道暗门走了过去。
帕特里克又开始随处张望，想看看有啥还能唤起他的热情。然后瞅见了一个高个的人影，面熟，但是一时叫不上名字来。
“我们这个行当啊，供应和需求的量就必须得是一模一样的。”那个半熟脸说着俏皮话。
半熟脸身后，站着昨天把帕特里克带去见他父亲遗体的那位主任，秃顶，留着大胡子。那表情看着像是面部抽筋，却又像是在微笑。
“我们手里有那么一种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资源啊。”高个子半熟脸接着说，一副很得意的样子。
主任扬起了眉毛，目光朝着帕特里克所在的方向瞥了一眼。
原来是他啊，帕特里克想起来了，那不就是他在来的飞机上偶遇的那个面色惨白的哥们儿吗？
“我的个天啊。”厄尔·哈默低声说道，“我觉得公关那块的事儿我还得好好学习学习。”他也认出了帕特里克，然后隔着铺满方格花纹大理石的大厅，叫了一声“波比”。
“是帕特里克。”帕特里克答道。
“帕蒂！我当然记得啦。你戴上那眼罩我都认不出来了。话说你碰上什么事了？哪个娘们儿把你打成熊猫眼了？”厄尔说着一阵狂笑，噔噔几步就跑到了帕特里克身边。
“没啥事，就是有点发炎。”帕特里克解释道，“这只眼几乎看不清东西了。”
“太糟糕了。”厄尔说，“说回来，你到这儿来干啥呢？我在飞机上不是跟你说嘛，我打算走多样化路线，拓展一下其他的生意门类。你大概想不到吧，我已经在着手买下全纽约最顶级的殡仪馆了。”
“我当然没猜到。”帕特里克承认了，“我想你大概也猜不到，我来到这全纽约最顶尖的殡仪馆，为的是取回我父亲的骨灰。”
“天哪。”厄尔说，“这消息太叫人难过了。我相信令尊生前肯定是个很体面的人吧。”
“他是个完美的人，有他自己的风格。”帕特里克说。
“节哀顺变。”厄尔突如其来地换上了一张严肃的面孔，帕特里克上回看到这副表情，还是厄尔聊到他女儿有望成为排球运动员的天分时。
这时招待员回来了，手里捧着一只朴素的木盒子，大概有一英尺长、八英寸高。
“这可比捧着个骨灰瓮方便多了，你觉得呢？”帕特里克评论了一番。
“这话说得没毛病。”厄尔应和道。
“你有袋子吗？”
“袋子？”
“对，手提购物袋也行，牛皮纸袋子也行，就这一类的都行。”
“我帮您去找找，先生。”
“帕蒂。”厄尔好像刚思考了一会儿问题，然后说，“我可以给你打九折优惠的。”
“谢谢了。”帕特里克对此挺满意，发自内心的。
“千万别客气。”厄尔说。
这时招待员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袋子，就是有些褶皱。帕特里克心想，这人是不是刚手忙脚乱地把袋子里的杂物都掏出来，然后才把袋子拿来给他——说什么也不能在自己老板面前露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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