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弟俩一边一个催我快说，难为死我了。我是个能编谎话的人，有事没事爱写个豆腐块的新闻稿。可没见着表兄愣说见着了，这谎话不太好往下编。关键是，我不知道人家楼里什么样，否则我连窗户上有几块玻璃都心中有数。这些特点蔡金花都知道。当年她跟我搞对象，就图我脑子好使。所以这谎要编得圆，否则蔡金花一耳朵就能听出意外来。我脑子拐了个弯，故意虎起脸说，瞧你们这鸡毛脾气，就不能边吃边唠？我买的肚丝烂蒜油盐醋都放好了，时间长了就不好吃了。蔡金花拍着手说，对对对，我这就去炒鸡蛋，回头你们哥俩喝两盅。小舅子满脸崇拜地看着我，说哥你真行啊，县长住的地方也敢去。我满不在乎地说，县长有啥了不起，不也是一副肩膀上边扛个脑袋？小舅子多少有点小家子摆事[1]，他问我见没见着县长本人。这个时候我哪能说没见着，七个县长我一共见着四个，其中三个都给我递烟了。
小舅子“嗷”地叫了一声，没提防在我脑门子上啃了一口。我把身子仰成一百八十度也没躲开他那张臭嘴，气得我边推边嚷，老大不小的，你这是干啥！蔡金花端了一大盘子黄澄澄的炒鸡蛋进来了，像母鸡一样咯咯地笑。她说这是小培奖赏你呢。蔡培手舞足蹈说，这下我的三码车有救了，车座底下还藏着两千块钱呢。
蔡金花说，你又藏钱，你哪来的那么多钱？
蔡培说，我卖了两个井盖和一匝铜管线。
我平生最恨鸡鸣狗盗之辈。绷起脸说，又去偷井盖，你缺德不缺德。你要不是我小舅子，打死我都不管你。
蔡金花把盘子往桌子上一墩，冲我说，凭啥当你小舅子，还不是你死乞白赖！
2
我对蔡金花多少有点理亏。当年我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心里又苦闷又寂寞。高中有个怪好不错的女同学，人家考上了南京的大学，顺理成章就把我蹬了。又落榜又失恋，我哪受得了这么沉重的打击，真想一死了之。有一天，我到山上逛野景，正碰巧蔡金花嫁接柿子树。黑枣嫁接能长大柿子，这个我是知道的。但如何嫁接，我从来没留过心。蔡金花是个贫寒人家的女儿，这么说吧，村里没有比她家再穷的，因为她父母都是残疾人。可她又是贫寒人家的一只凤凰，村里的姑娘数她漂亮。自从高考落榜，我总是羞于见人，多半年的时间过去了，我也没能从那种阴影中走出来，每天东逛西逛，却从来也不去有人的地方。我心里的阴影，在蔡金花面前却被太阳照得透透的。我走过去说，嫁接柿子树啊？蔡金花看了我一眼，那是一双太阳黑子似的眼睛，几乎看不见眼白，眼角是张开的，弧线非常美丽。比我那女同学美丽太多了。蔡金花原本是蹲着的，看见我就站了起来。她的身材还挺好，腰细得就像长着两个大肚子的葫芦。她说是刘长山啊，别人都说你见了凡人都不理，今天怎么想起理我了？我没想到蔡金花的嘴茬子这么厉害，过去我没跟她说过话。我知道她顶多也就是个初中毕业，我决定杀杀她的威风。我踢了下那棵黑枣树，说这是君迁子吧？蔡金花果然听不明白，说这是黑枣树，你别是读书读傻了，连黑枣树也不认识吧？我轻蔑地笑了笑，说黑枣树的别称就叫君迁子，不信你到网上去查。蔡金花愣了一下，突然脸红了。我不知道她此刻在想什么，她的脸红却让我心里一动。此刻我恨不得把眼睛钉在她脸上，她脸红的样子可真好看。可我突然没了勇气。我的眼神都打了弯，放出去很远，再往回勾，只能看到她的侧影，夕阳的光线里，她粉白的皮肤毛茸茸，就像水蜜桃一样，让人情不自禁就想咬一口。地上摆满了接穗的生枝、剪刀、胶条等一应物件。我小声说，我帮着你干活吧。蔡金花突然大笑了起来，说你也会干活？刘长山要是会干活，日头还不打西边出来？
反正我追蔡金花追得很辛苦，用了将近一年半的时间。一年半过后，蔡金花嫁接的黑枣树都长大柿子了。蔡金花明白地告诉我，她不会在村里搞对象，她得嫁到城里去，找大款。我说，大款也不是天生的，也得有个由穷变富的过程。谁能保证几年以后我不是大款呢？你如果现在找了个大款，几年以后也许就破产了。我所有的甜言蜜语，可能就是这句话让蔡金花动心了。她到底单纯，没守住自己的底线。如今十几年过去了，我非但没成为大款，而且成了村里离大款最远的一个人。这些年的时间，我自修了法律和中文两个大专文凭，却没有哪个文凭能让我吃口现成饭。我还得四处找野食，除了打些零工，还当自由撰稿人，经常走村串巷去找社会新闻。鸡上树，狗生猫，大鹅救主人。有的是真的，有的就是听人那么一说。报社也挺有意思，他们也不太管真假。只要读者喜欢看，真假都没什么关系。
往好了说，我是乡村新闻记者。在我们村，就叫不务正业。
好在蔡金花不是嫌贫爱富的人，家里日子紧巴，她也从来不抱怨。我几十块、一两百的稿费单寄过来，蔡金花比我都高兴。她哗啦哗啦拿着稿费单从村东走到村西，逢人就显摆：我们家刘长山又有稿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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