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怿既怜惜又失望,眼看船已渐渐靠岸,他不再多说什么,只喃喃叹息道:“你还是忘不了他……”
“谁?”胡容筝情不自禁地问道。
“杨白花。”元怿的声音中饱含着悲哀和恼怒。
连胡容筝自己也没想到,隔了几年,这个名字竟然还能让她的心底有剧痛感,她用力拉紧胸前的纱衣,闭上眼睛,感到一种无法克制的鼻酸心痛。
那首《杨白花歌》,据说已经传遍了北朝和南朝,连高句丽国、吐谷浑国等外邦,都风传着这首曲调低沉、词意婉转的《杨白花歌》,甚至,茫茫塞外,丝绸之路上的小酒店,都以此曲为客人侑酒,然而曲中之人呢?他已经不在红尘,旧日的情,旧日的爱,都化为无边的烟云,渐渐消散。
阳春二三月,
杨柳齐作花;
春风一夜入闺闼,
杨花飘荡落南家;
含情出户脚无力,
拾得杨花泪沾臆;
秋去春来双燕子,
愿衔杨花入窠里。
熟悉的曲调在胡容筝心底低徘着,她的眼前迷离起来,想起了很久以前,那个英气勃勃的少年,他有一身出众的武艺,有一张单纯明净的笑脸,如果不是遇见了她,杨白花本来完全可能成为北朝的第一名将,封公开府。
然而,这些前程和功业都成了无法实现的梦,正在云游天下的同泰寺本空僧,愿他能悟得佛经中的三昧真义,真正得到超度。
船渐渐靠上了岸,暮色如潮水般涌入了魏宫,景物一片模糊。
除了高高耸立在崇训宫边的“天下第一寺”永宁寺,和那高达九层千尺的“天下第一塔”外,其他什么也看不见。
黯淡的黄昏中,站在船头的元怿,紧紧握住了胡容筝的手,虽然已至中年,但他觉得,心底涌动的那种惆怅甜蜜,那种又喜又悲的情绪,与少年时并无区别。
他不明白,为什么连她红颜已老、心智俱已衰疲的形象,也能如此轻柔地打动他的心。
魏宫西海池上,夜色已经降临,这对中年情侣,在这一刻的黑暗中,才恍然醒悟,彼此,早已经情深入骨,世上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够阻隔他们相爱相守。
宫中的灯火渐次亮了起来,他们却毫无下船离开的意思。
良久,胡容筝轻轻挣开元怿的手,叹道:“今夕何夕?元怿,点灯,我要为你弹琴一首,愿我二人永如今日这般相守……呵,下半生,只要能这样无欲无求、平淡欢愉地度过,我已心满意足。”
她单手引着箜篌,轻轻唱起了一首随着故事广为流传的鬼诗《宛转歌》:
月既明,
西轩琴复清。
寸心寸酒争芳夜,
千秋万岁同一情。
歌宛转,
宛转凄以哀。
愿为星与汉,
形影共徘徊。
元怿以手扣着羯鼓,两人在月色反复同奏一曲,不由得相视一笑,这一笑中,他们越发感觉到彼此的绵绵情意。
而此时,元怿和胡容筝无法预料的是,这已经是他们今生的最后一面,他们已无法再重拾这份历经坎坷的深情,因为,当他们错过了最好的年华后,上天不再允许这份孽情再纠缠下去。
4
元诩以一种令人畏惧的速度成长起来了。
自那个秋日下午以后,胡容筝果然风雨无阻,每天一次,前往西林园显阳殿探视自己的儿子,她语气和蔼、态度温文,尽可能以一种母亲的体贴姿态出现在元诩的面前,母子俩在显阳殿从不谈论政事,而只是说说家常。
为了培养元诩处理内外政事的能力,胡容筝命他每天下午前往桂殿批半个时辰的折子。
虽说元诩批过的折子,最后还是要经胡容筝核准,但毕竟,一直以傀儡身份出现在朝廷上的元诩,能够贴近皇权,能够尝到发号施令的滋味,他似乎也很满足。
不知道为什么,即使如此,即使这样天天见面、交谈,胡容筝还是有些担心。
表面上看,元诩对她不再像从前那样充满敌意,胡容筝为了和他缓和关系,几个月后,还特地赦免了潘彤云母女的罪名,令她二人每月从瑶光寺回宫与元诩相伴,元诩对此感激不尽。
但她还是觉得,相貌神态都与其父亲元恪一模一样的元诩,连性格也像元恪一样沉静,城府甚深,不过十一岁的年纪,其深沉和冷静却不在她之下。
元诩越来越朝气蓬勃、成熟能干,而她却在渐渐老去……
在元诩表面唯唯诺诺的顺从和恭敬下,是否也埋伏着与宣武帝一样的重大心机呢?
一个帝王的真正个性,要在他掌握到皇权之后,才能最后显现出来。
其实,年近四十岁的胡容筝,再也没有从前那种对政事的热衷了。
她的心里一直很矛盾,一方面,她害怕失去权力,另一方面,她又希望儿子能够快点长大亲政,自己索性与元怿携手同游天下,过起平常百姓般的安宁生活。
这些年,朝野一直批评她过于崇尚佛教,在北朝各地,修建了大大小小数不清的寺院,以至于洛阳城里的百姓,有四分之一都已落发出家,而整个大魏国中,据元顺奏章,已有僧侣两百多万人,寺庙三万多所。
洛阳城外的龙门一带,胡容筝又命人开凿了许多佛像和藏经壁洞,言官们认为这都是浪费民力,徒劳无益。他们哪里知道她心底的无限抑郁、惆怅,需要通过这数不清的石刻经书、壁画和庙宇,来寄托抒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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