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圣
石黑曜
一、朝圣
第一次遇见秀英，是在雅江的饭店。
当时她穿着厚重的棉袄，抱着店老板的胳膊，乞求他允许自己用刷碗减免饭钱。
“谁还用你刷碗？你刷的能比机器人刷的还干净？”店老板不屑一顾，掏出手机就要报警。
我起身制止了他，替她付了饭钱。秀英朝我连连鞠躬，说我一定会有福报，将来到了神山凯仁波齐，也要替我多叩几千个头。我扶她起身，这才注意到在她身后还有一个小男孩。孩子三岁左右，小脸通红，一双大眼睛十分灵动。
“快谢谢叔叔！”秀英拉着男孩又鞠了两个躬。
我让她不用客气，随即解释说我自己也要去凯仁波齐。见她似乎疲惫又纠结的模样，我便邀请她一同上路，可秀英却连声说不愿麻烦我，慌张地背着行囊就离开了。倒是店老板一脸不屑地凑了过来，怪我多管闲事。
“这种人就是耍你们香客的钱，还说手机丢了。骗谁呢？丢了还能走这么远？”
我看着她离开的方向，没有搭话。
第二次遇见秀英，已经过了芒康。
那时我正坐在小巴车上，身边都是去拉萨朝圣的香客。他们要么对着手机研究工作，要么对着窗外拍摄全景视频。虽然看似不够虔诚，其行为举止却不会令他们的业报损失分毫。车上每个座位都配置了电子转经筒，只需扫码付款，经文便会随着车轮一起转动，转过的圈数将自动添加至每个人的手机上，与身份信息绑定，方便得很。
当然，不是每个人都愿意这样做。
小巴车只驶在公路的一侧，另一侧上则零星分散着以传统方式前行的人们。他们三两成行，穿着朴素的衣服，在空旷的高原上显得极为渺小。他们扑地、叩拜、起身，再扑地、叩拜、起身，循环往复。
甫一见背影，我便将秀英认了出来。她单薄的身子用力拖着一辆板车，每走五步就要掉头回去叩拜。车上除了那个男孩，还有一个面容枯槁的老人。路过的时候，我叫停了车，回身追了过去。秀英一眼就认出了我。
我提议要帮她拖车，秀英执意不肯，我便只好跟着一起步行。男孩见到我似乎很高兴，还偷偷冲我挥了挥手。我笑着回挥了几下，他便乐开了花。
趁休息的时候，我问她：“这老人是怎么回事？”
秀英告诉我，老人名叫旺堆，是他们离开雅江不久，在附近的一个乡里碰到的。老人请他们吃了顿饭，提到自己也想去凯仁波齐，只是腿脚不灵便，走不动。秀英与他达成了协议，她拉车，老人提供路费和口粮，于是便一齐上路。
我问了那乡里的名字，在记忆中搜索了一遍，发现那是少有的保持原生态的村镇之一。如今绝大多数地区的农业已经全部交给了机器人负责，不仅产量翻番，经济效益也是连年攀升。而个别拒绝机器人的村镇通常处在东部发达地区，主要是为了发展旅游产业。这里如此偏僻，竟也做出了这样的决定，不知是何缘故。我本打算问问老人，却最终没有开口。
太阳由东至西，高挂的流云变换形状，阴晴反复，在大地上留下狭长的影子。秀英沉默地拉车、跑回、扑地、叩拜、起身、跑回、再拉车，既单调又专注。我们就这样走了几个小时。一只秃鹫划过天际，莫名地让我想到了一只螳螂。
“你为什么不叩头？”秀英没来由地问。
“我不信佛。”我对她说，“也不信任何宗教。”
“你不信，又为什么要去凯仁波齐？”
我看着她仰起头，“咕咚”喝下一大口水，又擦擦因日晒而粗糙的额头。“我想搞清楚，为什么人们会信佛。”
老人忽然开口了：“信的就会信，不信的怎么也不会信。”
我愣了，试图理解他话里的意思。但老人没有解释，秀英也没有。
渐渐地，她越走越快，我越走越慢。我们仿佛不自觉地想要拉开彼此的距离。于是没有告别，她再次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不见。
第三次遇见秀英，是在波密与林芝之间的集中宿营点。
谁也没料到天气突然降了温。冷空气从南部山峦倾泻而下，带来了大量的雨雪。路面迅速潮湿，接着冻成了冰。拉萨已经发了警报，劝告朝圣的人们赶紧前往安全地带避险。
抵达宿营点的时候已经接近深夜，上百顶帐篷挤在不大的空地上相互依偎，积雪薄薄地覆盖，令它们像是一群温顺的绵羊。这里既有具备大量科技的专业级别帐篷，也有普通的帆布帐篷。前者能够抵抗十级狂风、抗震抗压，选用的恒温材料内置应急压缩食物及饮用水，可供两人生存三周以上。后者则仅具备最基本的隔离功能，在当前环境下，虽说提供的心理保护大于实际意义，但也聊胜于无。
我和几个偶遇的同伴先去了公共帐篷领取应急物资，接着趁雪势减弱搭建各自携带的帐篷。就在此时，我看到了一脸狼狈的秀英。
秀英站在雪中，试图加固一顶矮小的尼龙帐篷。那帐篷的一角松脱开来，在风中乱飘，支柱在风中阵阵颤抖。我连忙上前，赶在角绳彻底罢工前抓住了它。秀英吓了一跳，认出是我后才放松下来。她找了半天，却没发现多余的地钉。我跑去向同伴借了一根，用石头砸进冻得僵硬的土里，帮秀英拴结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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