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如昼
刘啸
一
跳跃像上次一样毫无征兆地发生了，那一刻我正在熟睡中，梦见了小时候的你。你三岁时的那年春天，我们第一次来到城市铁道公园，你头一回见到花花绿绿的攀爬架与滑梯。你挣脱我们的手，窜上窜下，快活得哇哇大叫。那时候我们已经对你身体里的问题习以为常，虽然疲惫，但丝毫没有因此而减弱对你一丝一毫的爱。你在绳梯搭成的假山上荡秋千，你在五颜六色的海洋球里打滚，你还在低矮而简陋的塑料隧道里模仿火车四肢着地沿着轨道爬行。从隧道口看过去，你小小的身影消失在拐弯处，我等了一会儿，却没有看到你从另一端的出口爬出来，虽然事后我知道你故意躲在拐角处看不见的阴影里想捉弄我和你妈妈，但那时候，我的心情的确突然变得极其焦虑，就像现在一样。
我从梦中惊醒，背上已经汗湿。身上有真丝睡衣传来的湿滑感，胸前略有累赘，一对多肉的乳房分开垂往两侧。
我沮丧地吸口气坐起身，扫了几眼四周。不算豪华的陌生起居室笼罩在落地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晨光里，秒针在墙壁上的老式挂钟里唰唰跳动。身份标识器安然躺在床头柜上，我一把将它拍开。
还好，这里离家不太远，只隔四条街。
我匆忙跳下床，找到卫生间简单洗漱了一下，从衣柜里随便揪出几件衣物换上，趿拉上一双旧平底鞋，走出屋子来到街上。这里是城镇边缘，各色临时板房与帐篷扎堆摆开，碎石路一侧稀疏的田野里远远传来麻雀的鸣叫。天刚蒙蒙亮，大地的轮廓开始在黑暗中浮现，像展开了一大匹褪色的破旧黑缎。
我走过四条街，顺手在离家不远的小摊上买了油条豆浆，拎着爬上六楼，敲了几下门，没声音。我发觉门是虚掩着的，推门走进去。你正像我预料那样呆坐在客厅里，目光朝向我的方向，透过我聚焦在我身后遥远的某一点，仿佛已把我看穿。
“出现陌生闯入者，请表明身份。”推开门的一刻，跳跃管理中心便已监测到了我的进入，机械女声伴随着一阵低沉的警示音在耳边唠唠叨叨响起。
“我是他爹。”我没好气地在门口的键盘上噼里啪啦敲出一串烂熟于心的三十二位密码，末了狠狠一敲回车。
“身份确认，异常消除。”
屋内沉寂下来。我走进客厅，把早餐放在桌上。地板上有几道新鲜的烧焦痕迹，墙角垃圾桶里堆着一堆纸灰。
“去洗漱一下，吃早饭吧。别怕，是我。”
我扶起你，你顺从地站起身走进卫生间。我替你挤好牙膏，把牙刷塞到你手里。你的目光这时才从远处收回，低头盯着手里的小牙刷。我看见镜子里的你如几年前一样沉默，你瘦瘦的身体只占据了镜子里视野的一侧，像一棵经不起风雨的脆弱树苗。
你的异常最早是六个月时你妈妈发现的，当时城里大概刚开始出现第一例跳跃。
起初，我们以为你只是比平常的孩子更加精力旺盛一些，喜欢哭闹，缺乏安全感，所以才不愿意安静地睡觉，甚至在妈妈温暖的怀抱里也常常不肯入眠，总是苦着小脸扭来扭去。但后来，我们发现你并不是简单的多动症，而是对睡眠完全不感兴趣，这令我和你妈妈很吃惊，也很忧愁。
我们带你去医院做脑电图、做CT、做核磁共振，每次的曲线或图像虽然我们看不懂，但医生说的结果都中规中矩，找不出任何异常的理由，我们反复跑了许多医院，每次都无功而返。后来去省里的大医院，仍然没有对策，专家们只说这种不睡觉的过劳问题容易导致不可预料的后果，譬如猝死、脑萎缩什么的。有的医院还提议说想把你送去部里研究，并表示愿意提供免费住院和免费陪护的待遇，之前你妈妈由于彻夜照顾你早已疲累不堪，此刻她有些动心，但我坚决反对、一口回绝，为此还和你妈妈闹得很不愉快，甚至冷战了一段时间。
无论怎样，你是我的儿子，我不能让你离开我身边。
我是一位货运跟车员，这是这座小山城里为数不多的有机会见识外面世界的职业之一。也正因为这个职业，我才在外面结识了你妈妈，才娶了她，带她回到此处定居，因此才有了你。我俩用积蓄在矿场附近买了房子，你妈妈在家全职照顾你，我则固定地每周二跟车出差，周六回到家，这正是一列满载煤炭的重载列车从启程到抵达海边货运码头卸货后再空车回到矿场所需的时间。铁路是这座小山城唯一的命脉，正如煤炭是这儿的唯一产出。储量丰富的矿场里，众多大机器贪婪地撕开大山的皮肉，毫无节制地挖出来自地底深处的黑色宝藏，并把它们送上长长的重载列车，发往遥远的海边。矿场像一个聚宝盆，永远也挖不完，我们的生活便也如此机械重复。我们眼看着你在身边慢慢长大，慢慢懂事，原本我以为你的未来也会和我一样，学习、毕业、招工、定居，然后同样踏上长长的重载列车，走向命运安排的远方。可是后来你的天赋与变故彻底改变了我之前的预想，让一切都变得不可预计，仿佛决堤的命运之河，不知道即将流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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