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那是我不在这里的时候。但当我在这里，当他看到我健康强壮时，他就失去理智了。你看，他心里非常怨恨，因为他生病了而我却好好的。他害怕他将要死去，而他恨我因为我还活着。我一天到晚都提心吊胆，几乎我说的所有事都会惹怒他。比如我说到孩子，说到将来，都会引来他的冷嘲热讽、恶语中伤。当我谈及要对房子做一些改变或是换掉某个用人时，他就会暴跳如雷。他抱怨我越来越不把他当回事了。我们曾经如此团结，现在我感到我们之间有一种强大的敌意。我知道我不该指责他，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因为生病，他是多么好的一个人，多么的和善，事实上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容易相处的人了。但现在我总是小心翼翼地来这里，直到离开才能松一口气。如果我得了肺结核他也会非常愧疚的，但我知道在他的内心深处这会是种解脱。如果他认为我也会死，他就会原谅我，原谅命运。有时他会说些他死后我该怎么做的话来折磨我，当我歇斯底里地哭着恳求他不要说了，他就说他快要死了，而我还能年复一年快乐地活着，让我不要忌妒他，连这么点乐趣都不给他。唉，一想到我们这么多年的相爱就要以这种令人痛苦沮丧的方式结束，我就痛不欲生。”
切斯特太太坐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任由自己痛哭流涕。阿申登怜悯地看着她，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安慰她。他对她所说的话并没有感到太惊讶。
“给我一支烟。”她最后说，“我不能让我的眼睛又红又肿，否则亨利就会知道我哭过了，然后他会以为我得到了关于他的坏消息。死亡很可怕吗？我们都会像这样害怕死亡吗？”
“我不知道。”阿申登说。
“我妈妈临死前好像一点都不介意。她知道死神马上就要来了，甚至还讲了个小笑话。但她是个老太太了。”
切斯特太太重新振作起来，他们继续默默地往前走了一段。
“你不会因为我今天说的就把亨利看扁了吧？”她最后说。
“当然不会。”
“他是个好丈夫、好父亲。我从未见到过比他更好的人了。我想他从未有过任何尖酸刻薄的想法直到这次生病。”
这番对话让阿申登陷入了沉思。人们总说他对人性评价不高。这是因为他并不常以通常标准来衡量身边的人。他能接受许多在别人看来很沮丧的事，仅仅报之以一个微笑或一颗泪珠，甚或是一个耸肩。的确，你从来不会认为一个性情温和的普通小伙子会有什么恶毒卑劣的想法；但谁又能准确地断定一个人可以大起到什么样的峰顶或大落到什么样的谷底呢？一切错误的根源在于一个人思想的贫乏程度。亨利·切斯特生长在一个平凡的家庭，过着普通人的生活，经历了正常的人世兴衰和沧桑变化，一旦遭遇不可预见的意外，他就会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应对。他就像制砖厂里成千上万块砖头中的一块，被制造出来并被安放到合适的地方，但偶然出现瑕疵后就不足以继续完成它的使命了。砖头也跟人一样，如果它有思想也会哭泣：我做错了什么让我不能有个好的归宿，而要把我从所有砖头里挑出来扔到垃圾堆里？如果亨利·切斯特无法做到在灾难来临时心平气和地顺从命运的安排，这也不能归咎于他。并不是所有人都能从艺术和思考中获得慰藉，这是这个时代的悲剧，谦卑的人们已失去对上帝的信仰，他们曾经对他寄托希望，并相信他的复活能带来快乐，但现在这种快乐不复存在，而且人们现在找不到其他东西来代替这个信仰。
有些人认为痛苦能让人高贵，这不是真的。通常情况下痛苦让人变得卑微、易怒并自私。在肺结核的某些阶段低烧能让人兴奋而不是忧郁，因此病人会感觉清醒，充满希望并乐观地面对未来。但对所有的人来说，死亡的想法总是悄悄占据心头挥之不去。它就像一首充满讥讽的主题曲贯穿整部活泼的轻歌剧。偶尔这欢快、旋律优美的咏叹调，以及舞蹈的节奏，突然奇怪地转变成一段悲哀的音乐，让人的神经剧烈地跳动着；平日里卑微的乐趣、小小的忌妒和无关紧要的琐事全都不值一提。怜悯和恐惧冷不防让大家的心跳都暂时停止，静静地等待可怕的死亡降临，就像在热带暴风雨来临之前热带丛林一片寂静一样。阿申登在疗养院待了一段时间后又来了位二十岁的小伙子，他在海军服役，是潜水艇上的海军中尉，得的是通常在小说里出现的奔马痨[136]。他是个高个子、长相帅气的年轻人，棕色的鬈发，蓝色的眼睛，笑起来非常甜美。阿申登见到过他两三次躺在露台上晒太阳，并跟他一起打发过时间。他是个快乐的小伙子，喜欢谈论音乐剧和电影明星，看报纸上的足球赛结果和拳击新闻。之后他就一直躺在病床上，阿申登再也没见过他。他的亲人被请来了，两个月后他死了。他毫无怨言地死了。他对他所遭受的一切知之甚少。这一两天，疗养院里所有人都情绪低落，就像在监狱里有人被处以绞刑时的气氛。随后，大家都心照不宣地顺从自我保护的本能，谁也不再提起这个男孩，生活还是一如既往地继续：一日三餐，迷你高尔夫球场，规律的锻炼，规定的休息，吵架斗嘴相互忌妒，散布流言蜚语，各种不足为道的小烦恼。面对麦克劳德的咬牙切齿，坎贝尔依旧在他的小提琴上拉着那首让麦克劳德咬牙切齿的曲子以及《安妮·劳瑞》[137]。麦克劳德继续吹嘘他的牌技，对别人的健康和品行说长道短；阿特金小姐继续在人背后嚼舌头；亨利·切斯特继续抱怨医生对他不够重视，并咒骂命运不公，因为他这么多年来规规矩矩地生活，到头来命运却用这么卑鄙的伎俩对付他；阿申登继续看书，并玩味地冷眼旁观疗养院里芸芸众生的变化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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