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从深夜下到凌晨，我睡不着，打开电脑，试图访问谷雨的QQ空间网页版。好友群里很多头像亮着，无一例外是Iphone挂机，费了点力气才把谷雨找出来，不知为何，数次想给她添个备注都忘记了。
进入谷雨的空间，一个字，一张照片都没有。我徒劳地退出再进入，仿佛想找到一条秘密通道，能将她藏在某处的十几个相册和几十篇日记找出来。页面空白。我只好打开对话框键入留言：“谷雨，你的照片和日记都到哪里去了，最近在忙什么？”
极少主动给谷雨留言。下午王阿姨来家里做客，母亲提起想给她儿子介绍谷雨，问我有没有联系方式，我发现她空间里的东西尽数消失，只好拿那张头像给王阿姨看。尽管模糊，还戴了大大的墨镜，仍看得出谷雨姣好的轮廓。唇红齿白，笑颜如花，王阿姨连连点头，印象很好。母亲又说了些谷雨勤劳孝顺之类的话，讲好联系看看。
母亲老来无事，做起媒人，晚饭后殷勤地给姑妈打去电话。我在旁边看新闻，没能听出个所以然。
上次见谷雨是2013年腊月，我陪母亲回乡，饭局不断。有晚去姑妈家，姑父因患癌症做了大部分胃切除，身体很虚弱，姑妈在他身边端茶送水长吁短叹，两个人都苍老不少。厨房传来动静，我妈笑着宽慰，你还算有福气，儿媳妇这么勤快。姑姑撇嘴道，勤快啥，他俩早不知疯去哪里，是谷雨回来了。
我和姑父一人端一盅茶在炉边烤火说话，他问我工作上的情况，又说该找个好女子成家云云，或许因为久不见面，姑父谈兴很好，我盯着烧红的煤气炉子一味应承。
如今只能凭借一张老照片记起二十年前我和谷雨以及家文的模样。我们三人坐在当时流行的棕色漆皮沙发上，谷雨扎两个小辫儿，怀中抱着脏兮兮的玩偶，扁嘴，眼泪汪汪地往家文身上歪，家文两手放在膝上，努力对镜头微笑。那时候家文是个远近闻名的乖孩子，性情温厚，我则恰恰相反，总是变着方法将谷雨惹哭。照片上的我一脸顽皮得意，一只手正在谷雨脑袋后面比划出要掐她的动作。
画面中有台老式黑白电视机，在沙发斜对面的食品柜上，白花花的一片，正在播放着节目。谷雨天真地问我，被照片框住的电视机会不会继续播放？我不明白。她忽闪着眼睛，说，要是画面能够在照片中永远转下去该多好。在那里，电视继续播放，我们继续吃东西。我不知道这是想表达什么，只觉得挺傻的。
谷雨睫毛很长，泛着淡淡金黄，似有阳光洒在上面。到姑妈家不久后的一个中午，她独自蹲在门前土坯上哭鼻子，睫毛上的阳光抖落下来，变成金色小雨纷纷。我说你是不是想你妈？她点头。我说那你找得到家吗？她点头。你回去吧，我不告诉姑妈。我打着自己不确定的包票。谷雨却摇头，呜咽道：妈妈说我不能回家了。
那年谷雨四岁，因家中穷困，父母无法同时养活她和下面三个弟弟，听说姑妈想要个女儿，就将谷雨抱养给她。姑妈给了一笔钱，商定不能往来，买断离手。家文在镇上念书，姑妈姑父工作也在镇上，白日家中无人，姑妈担心谷雨跑掉，嘱我天天“监视”。我起先故意怂恿，想害她挨打，可老不上当，顿觉没趣味，于是经常打个照面就跑。到河边找小伙伴们搬螃蟹，他们冲我直笑，回头一看，谷雨怯生生地在后面跟着，满是泪痕的脸脏得稀里糊涂。
谷雨是抱来的孩子，这种消息在左邻右里根本无法遮掩，所以每次有小孩以此嘲笑欺负她，我都会为她出气。当然我也不是什么好鸟，经常支使谷雨干这干那，有一次还伙同家文一起把谷雨的头发剪得乱七八糟，但她只能被我们欺负。大约因为年幼，人容易被改变，不久谷雨开始叫我们哥哥。
念小学时全家随父亲工作调动搬去县城，每年只有寒暑假才能回老家。我盼望假日到来，夏天波光粼粼的水田，乡野里疯跑的黄昏，风穿过竹林沙沙带来沁入心脾的凉爽，夜间清澈的星空下面，我和家文将竹椅子拖倒躺着纳凉，姑妈在院里高声喊道，谷雨——去切点西瓜给他们哥俩吃。
“哎——”谷雨脆脆应声，不一会儿端着盘子出来。她穿着一双葡萄紫透明懒式凉鞋，鞋尖挂了串装饰葡萄，藕节一样白的小腿上是乳白色齐膝绵绸裤和同色绵绸无袖褂子，那种料子非常柔软，温顺地贴着人的轮廓，夜风一吹，整个人像要化开了去。我忽然有些不自在。
谷雨踢踢家文的腿道：哥，起来吃西瓜。家文叫我：小朗，你也吃。
想是相处时间少了，难免有些生疏。待到多留些时日，每日晨昏与他兄妹二人作伴，那份不自在又慢慢消退。家文爱学习，临近中考，每天固定有几小时读书习题，我怕孤单，千方百计拉上谷雨一起去溪边钓鱼。谷雨年纪尚小，却很心细，出门前会带上吃的和大瓶凉好的开水，又认得许多不知名的果子野莓，能吃的不能吃的说得头头是道。我说你怎么知道这些。她说小时候经常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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