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她问我有没有照相机，我说没有。那年代拍照要去照相馆，或请照相馆的人出来拍，私家相机是很少见的，我惊异于谷雨的见识。她说，要是照片里的人会动就好了。我还是不懂。谷雨慢慢将脸搁在膝盖上，说，我想给他们拍一张照片。
他们？噢——谷雨的老家在河对岸20里路不到的山沟里，她常偷偷来溪边张望，想着会不会有一天碰见她的爸爸妈妈进城赶集。总想着，再等一会儿就会看见了，再等等。她说着微微一笑，最后还是没等来。我鼓励谷雨回去看看，这次是真心实意的，她还是摇头，说，他们把我卖了，只因为我是女娃娃。不，不是这样，他们是没有办法。我艰难地找出这样无力的安慰。
在姑妈家吃饭那天，谷雨最后上桌，她频频起身热菜加汤，神情顺从，和幼时一模一样。她这年已经二十四岁。母亲夸她越发美丽。姑妈叹气道，漂亮有什么用，不开窍。怎么，在江浙那么久，都没有找到男朋友吗？母亲问。可不是嘛，脾气倔得很。姑妈不无抱怨地说。
谷雨自十七岁离家出走，漂泊的时间着实不短。我看过她空间相册，里面很多和朋友出游的照片，男女都有，似乎的确没有和谁特别亲密。母亲后来提及此事，不相信一个女孩只身在外能始终单纯，我没表态，可能也有点不相信，但不愿以任何促狭之心揣度谷雨。
最近倒是有人给她介绍了一个，条件挺好。姑妈眉开眼笑。我瞧见谷雨不高兴地咧咧嘴。姑妈说那男孩，“XX家的公子，是娇生惯养，但我们这种条件，能高攀得上肯定好咯……”
我早早离席。
那人怎么样？站在厨房门边假装漫不经心地问。
见过两面，还行，感觉他妈妈脾气不好。谷雨边洗碗边说，她头发快及腰了。
他喜欢你吗？我又问。
发信息说喜欢，但是才见两面，呵呵。谷雨淡淡道。
哦……那你呢？我问。
我觉得我们不合适。她说。人家是大学生，还是公务员，我高中都没毕业，感觉人生观不一样。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喜欢就行了，怎么那么多迂腐观念。我说，因为她的“自知”，滑过一丝疼惜。
谷雨没说话，闷头洗碗，半晌才道：不喜欢。才见两面，相处看看吧。
我说。只是别受气，别委屈自己。
她抬头望我，很认真地望着，微笑说，好，听你的。
我无言地站了一会儿，她撵我：快去外面喝茶，别妨碍我干活路。
多年不见，本想和她多聊聊，但不知怎地，一时却找不到什么话要说。谷雨将她的手机号码留给我，说好有事没事常联络。我说需要帮忙记得一定要找我，无论何时我都在。她眼睛一下子红了，拼命点头。
每当说起谷雨，母亲难免感慨，要是老老实实念高中考大学，现在命运肯定大不相同。那么多年都忍过来了，还不知道她妈刀子嘴豆腐心么？然而母亲也为谷雨抱不平。谷雨到姑妈家里后，包揽扫地、洗碗等日常家务，再大点，连洗衣做饭都全负责。
印象很深是那年我念中学，假期时邀了几个同学到老家玩，一起在姑妈家吃饭，同桌女生口无遮拦地问我，那个妹妹是你家保姆么？谷雨刚从厨房出来，听了这话，一下脸色变了。
与谷雨不同的是，家文日益骄纵任性，到县城念高中后，沉迷电子游戏，很快学会打牌赌博。那时他住在我家，偷我爸的钱，听说连谷雨攒的压岁钱也骗了去。谷雨向姑妈告状，反而挨打，说家里每分每厘财产都是家文的。
大概就是那时候谷雨偷偷跑回家吧。谷雨对我说，她生父病死后，家里失去的唯一的劳动力，生母和弟弟们好可怜。她将家里剩下的饭菜给他们拿去，他们竟然说没吃过这样好吃的东西。她说，我真的不爱他们，我知道我不应该管，只是心里难受。难受得要命。我们坐在我大学左近的小饭馆里，谷雨大口喝啤酒。我拿自己的补习费去给弟弟交学费，可是我不会再叫我妈拿啊，我会攒的。谷雨说。姑妈气势汹汹地跑到学校，当着老师和同学的面数落她如何忘恩负义吃里扒外……她经年积累的委屈突然爆发，必须走，一天也不能呆了。
谷雨离开学校，决绝地不和任何人联系，除了我。因为我肯为她保守秘密。她来找我那天，因为喝多了，大哭着，还吐露了家文曾经侵犯过她的童年往事。谷雨去江浙打工，很长时间只有我知道，她说她拿工资去报名夜校学服装设计，我也相信。她原本就是那样一个勤劳温顺的女孩子。我总希望她能够靠自己的努力过得更好，这些年里偶尔传来消息，听说她每年都会寄钱回姑妈家，姑父病后，特地辞工回来照料了几个月，接屎端尿事无巨细。无法相信却又不得不信的是，谷雨依然如故，美丽，单纯，温柔，自卑。
当日见面，我看见绑在谷雨身上命运的绳索，其实说完就后悔了，不该让她去相处试试。但我不知怎样说更好。堵得厉害。过了几日，她发信息给我，“今天第三次见面，我妈非要把我推去他房间睡，我现在在门口。不想。”我正在加班，还没来得及看，片刻，她又发来，“好吧，我进去。”
待我半夜忙完看到这两条信息，猝不及防，胸腔那里似乎被谁狠狠擂了一拳。办公室里漆黑一片，电脑屏幕闪动的光映衬着桌上乱七八糟的狼藉，觉得自己又虚伪又可笑。
此后没有再收到谷雨的信息，听母亲说她和那个男孩最终没在一起。他们忙不迭地为她介绍其他人，传话出来老点的也行，离了婚没有孩子的也行，就像开过封的商品打折出售，24岁没嫁非常可耻。再后来听说谷雨又去江浙上班，不知她还有没有和同事去游乐场玩。她好像把我屏蔽了。我想谷雨对我很失望。
家文夫妇又生了一个孩子，姑妈说，还是女孩。家文依然那样游手好闲，问家里要钱用，不给就摔东西砸电视机。喝醉了酒开车，打老婆，像发疯的狗四处乱咬。最近的消息，竟然说家文精神上真的出了问题，被送进医院。我没去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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