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我感到自己化作了一块顽石,意志和欲望,一切都变成了石头。同我的内心毫无关系,外界确乎再次存在于我的周围。我离开叔父的家,穿着白色的运动鞋,沿着黎明时分昏暗的道路跑到这棵榉树荫下,只不过是按照自己的臆想来到这里罢了。村里的房屋在拂晓的黑暗里微微浮现出轮廓来。这隐约的屋顶、蓊郁的树木以及布满绿叶的黝黑的山峦,甚至连眼前的有为子,都出人意表地完全失去了意义。没等我参与,现实就横在眼前,而且带着从未见过的重负。这毫无意义的浩大的黑暗的现实,不由分说,迎头向我压迫过来。
我一如寻常,心想这时只有言语才能使我得救。这是我的一个特有的误解。在需要行动的时候,我总是指望着言语。话虽如此,但言语很难从我的嘴里说出来。一想到这里,就会忘记行动。对于我来说,行动这个光怪陆离的东西,总是伴随着光怪陆离的言语的。
我一无所见,但转念又想,有为子一开始有些打憷,一看到是我,就一直盯着我的嘴巴。抑或她于黎明前的微暗之中,发现我这个不洁的黑暗的小洞,正毫无意义地蠢动,就像野外小动物污秽而龌龊的巢穴。就是说,她只看见了我的嘴。而且,当她确定从这里不会涌出任何同外界相连接的力量时,她放心了。
“干什么?简直不像样子。你这个结巴!”
有为子说着。她的声音犹如晨风一般端正与清爽。她按了按车铃,又用力一蹬脚踏子,像躲避石头一样绕开我。有为子向着远方的天地奔驰而去,四周没有一个人影。我心里明白,有为子一次次揿动车铃,是在故意嘲弄我。
——当天晚上,有为子告了我的状,她母亲到我叔父家来了一趟。我挨了平素极为温和的叔父一顿臭骂。我诅咒有为子快死。几个月后,我的诅咒实现了。打那之后,我确信诅咒是很灵验的。
不论睡着了还是醒着,我都巴不得有为子快点儿死掉,希望我的丑事的见证人早些消失。只要没有证人,耻辱就会从地面上根绝。他人都是证人。但只要他人都不存在,耻辱就不会产生。我于拂晓的黑暗中,看到有为子的水一般清亮的面孔,正死死盯着我的嘴巴。我发现她的眼睛的背后有一个他人的世界——这个世界决不把我们当作一个人,而是主动做我们的同谋和证人——他人必须一概灭亡。为了我能真正地面向太阳,世界必须灭亡。……
有为子那次告状两个月之后,辞掉海军医院的工作,回到家中赋闲。村里人议论纷纷。到了秋天,发生了这件案子。
……我们做梦也没有料到,一个开小差的海军士兵逃到村子里来。白天只看见宪兵到村公所来了。但是,因为宪兵常来常往,也没有特别在意。
事情发生在十月末的一个晴天。我像平时一样去上学,晚上做完作业,该是睡觉的时候。我刚想熄灯,向村中的道路上一看,许多人像一群狗一样闹哄哄奔跑着。我下了楼,一个同学站在门口,圆睁双眼,冲着惊醒的叔父、婶母和我大声喊道:
“刚才,在那边,有为子给宪兵抓走了。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我趿拉着木屐跑去。月夜清明,收割后的稻田里随处能看到稻架清晰的影子。
小树林的树荫里聚集着黑压压的一群人,不停地蠕动着。有为子穿着黑制服,坐在地面上,面色煞白。身边站着四五个宪兵和她的父母。一个宪兵拿出饭盒般的东西,对她吼叫着。她父亲向宪兵百般示好,反复求情,不住责骂女儿。母亲在一旁痛哭流涕。
我们站在田畦上,隔着一块稻田眺望。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彼此肩膀挨着肩膀,默默无语。月亮也仿佛被压挤得缩小了,挂在我们头顶上。
同学对着我的耳朵叙说着。
有为子是在带着饭盒走出家门、打算到邻村去的当儿,被埋伏的宪兵抓到的。那饭盒显然是送给逃兵的。逃兵和有为子在海军医院亲近,后来,怀孕的有为子被医院赶出来了。宪兵问她那个逃兵躲在哪里,有为子坐着一动不动,顽固地一声不吭。……
我呢,眼睛一眨不眨凝视着有为子的脸,她像一个被抓到的女疯子,月光之下,面孔毫无表情。
我以前从未见过死不认罪的面孔,我想到了自己遭到世界拒绝的面孔。然而,有为子的面孔却是拒绝世界的。月光一个劲儿流泻在她的额头、眼睛、鼻梁和面颊上,那副纹丝不动的容颜只是被月光洗涤着。她只要眼睛倏忽一亮,稍稍扭动一下嘴角,她所拒绝的世界似乎就会顺势从那里涌流进去。
我屏住呼吸看得入神。历史从此被切断,这是一张向未来向过去都不置一词的面孔。我们有时在刚刚砍伐的树桩上,可以看到这种不可思议的面孔。尽管新鲜而带着水灵灵的颜色,但成长已经由此绝迹,沐浴着不该沐浴的风和阳光,突然暴露于本不属于自己的世界。断面上美丽的木纹描画出的这张奇异的容颜,只是为了拒绝,才来到这个世界之上。……
我望着有为子这张容颜如此姣好的一瞬间,不能不感到,无论是她一生,或者正在看着她的我的一生,都不会有第二次了。但是,持续不会任意长久,这张美丽的容颜突然出现了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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