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信急闪之时,却见是尚书左仆射李远拔刀出鞘,在一旁对他怒目相向。
李远是独孤信旧日手下,独孤信怒道:“李远,你想做什么?”
李远环视众人,对宇文泰大声道:“主公,自古以来,世子立嫡不立长,略阳公宇文觉为公主所生嫡子,宁都公宇文毓虽系长子,却为庶出,主公若怕大司马会为女婿争位,臣请先斩独孤信以正名。”
说完这番话,他再次挥动长刀,直奔独孤信而来。
宇文泰忙起身拉住李远,含笑劝解:“李仆射,何至于此!”
事起突然,独孤信本来也没有为宇文毓争世子位的打算,此时被宇文泰、于谨、李远拿话逼住,只得笑道:“李仆射当我独孤信是什么人?怎么会为了一己私利,误了国家大事?大冢宰也说了,宇文家的家事,也就是国事,世子之立,关系到朝政民生,独孤信绝不会没这个胸襟,非要替自己的女婿出头。”
他还是跟当年一样慷慨,宇文泰心中一阵暗喜,握住独孤信的双臂,热泪长流,说不清是惭愧,还是感动。
赵贵在心下冷笑一声,此等小圈套,只好糊弄独孤信这种傻子。
当年宇文泰从独孤信手中抢走贺拔岳的部下,也是使的“兄弟情深”这一招,而且是赵贵在背后给他出的主意,凭着这主意,赵贵受宇文泰另眼相看,安享了好多年富贵,此刻看着独孤信一副老实巴交、有当就上的君子模样,心中稍觉有愧。
见独孤信自己一口答应,当下群臣更无异议,宇文泰命人即时草诏,立略阳公宇文觉为世子。
众人下殿之后,李远在殿前急步追上独孤信,当着众人,重重叩了三个头,额头都磕出了红包,泣道:“大司马,属下该死,请重治属下不敬之罪!”
独孤信见他如此谦卑,反倒不好意思,双手扶起李远,笑道:“李仆射也是一片公心,老夫心里明白。”
李远泣道:“属下曾是大司马旧部,如此以下犯上,实在是公事为先、临大事不得不然,宇文家立世子,关系到国家体统,属下一时情急,冒犯大司马,虽然大司马不追究,可属下还是愧对大司马,愿以死明志!”
他反转长刀,又向自己脖子上抹去,于谨与独孤信等人只得拉住他,劝慰良久,李远才再三赔罪而去。
“宇文泰的戏,越演越炉火纯青了。”赵贵与独孤信并肩走出宣室殿的前院,赵贵感慨地道。
独孤信瞥了他一眼,赵贵最近总是这样阴阳怪气,在背后讥嘲宇文泰。
八柱国中,除了元欣外,战功最少的就是这个赵贵,他年纪大、资格老,可才干平平,政绩战功都无,之所以能和独孤信等人比肩,就是因为当年拥立宇文泰有首功,对于赵贵,宇文泰可谓恩深义重,而赵贵仗着资历老,多年来需索无度。
近两年宇文泰对赵贵貌似恭敬,宠信日减,疏远了许多,据说赵贵私下很是不满。
见独孤信未接话茬,赵贵紧赶几步,气喘吁吁地道:“你说,为什么三个月前,大冢宰无缘无故将李远由侍中超擢为尚书左仆射?这三个月前的升官,就是为了奖赏李远今日的先发制人之功,大冢宰为了设计遏制你啊,实在是用心良苦。”
独孤信长叹一声道:“我们都老了,半世功名,也带不入黄土。你知道,我从无争权夺利之心,宁愿解甲归田,可他既不愿相信我,又舍不得让我弃官回家。好在黑獭虽然多疑,但对我们几个老兄弟,还是一片真心。”
一片真心?赵贵在心底嗤之以鼻,当真是一片真心,还会处处为兄弟设笼子、做圈套,苦心孤诣地摆迷魂阵?
也就是骗骗独孤信罢了。
这是个春风狂烈的夜晚,门外梨花满庭,在月色下飞落如雪。穿着白色绣花轻绫袴褶的独孤信漫步走下了台阶,立在翻飞的花雨中。
这府中的梨花都是崔夫人种下的,她从前住在清河崔家时,府第旁边有数十里梨树林,春来时,遍野皆白,香气清远。独孤信与崔夫人新婚时,总觉得她的步带、衣襟和裙幅上,染满淡淡的花香。后来他才知道,崔夫人每次沐浴时,木盆里都漂满了晒干的梨花。
崔夫人虽然是典型北方女子的相貌,而且出身于一个显耀了数百年的古老世家,却难得她不刚不傲,对自己一往情深,多年来含忍柔韧地跟着自己共患难、同甘苦。
在跟过自己的几个女子中,独孤信最喜欢的就是崔夫人。
但他没有料到,她的性格底里会是那样固执,只因为自己从南朝带回了一个女人,崔夫人就会悲愤自苦到这个地步。
灯光昏黄,满壁素经,崔夫人的房间,越来越像尼姑庵的禅房了。
独孤信推门而入,心里一片惨然。
“天蕴,你这是何苦?”独孤信走到坐在蒲团上打坐的崔夫人身后,双手搭在她单薄的肩头,短短几个月,她又瘦了许多。
从独孤丽华出嫁之后,崔夫人就把自己和几个女儿关在后院里,深居简出,平常也不让独孤信随便进入她的房间,独孤信只得搬到郭夫人的西院里去住。
崔夫人喃喃诵经,微阖双目,置若罔闻。诵完一卷经书,她便脱去布袍,上床盖上被子,背对着独孤信,一声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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