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容筝耐着性子,接着冷眼看他。
却见相貌英俊的元叉,脸上带着一层浮滑的微笑,走到那穿孝服的告状女子面前,用两个指头拨起她的下巴,在那张俏丽忧郁的小脸上轻佻地亲了一口,笑道:“爷说过的,你就是逃到天涯海角,爷也不会放过你。如今穿上这一身孝服,越发显得梨花带雨、娇滴滴得让爷爱不释手,你早依了爷,你爹也不会死。秋儿,跟爷回去吧,爷是当今天子的姨夫、胡太后的亲妹夫,家里多的是金银财宝、荣华富贵,爷自己也是一表人才,多少小娘儿想跟老爷,老爷还不肯要呢!”
那秋儿体格强健,硬生生地挣脱了元叉的手,向他脸上啐了一口道:“你是我杀父的仇人,这辈子,我就算报不了仇,死也不会跟你这个贼人、恶人!你趁早死了那条心!还我爹爹的命来……”
随着这声凄厉的叫喊,秋儿一头向元叉的怀中扑去。
元叉笑嘻嘻的,全不当一回事,待秋儿扑到面前,他合臂将那穿孝少女一把搂入怀中,忽然间,他大叫一声,重重将秋儿推倒在地。
胡容筝隔窗看见,也吓了一跳。
只见元叉胸前的浅青提花绫绸面火狐皮袄内,渗出一层殷红的鲜血,而那个秋儿却手持一把利剪,含恨站在一旁。
“奶奶的!”元叉手捂胸口,怒发如潮,“这个小贱货老爷不要了,我就不信制不服你!来人,把她往死里打!”
只在这一刻意外的寂静里,元叉才忽然发现,他的手下竟然全部被侍卫队制住了,动弹不得。
“车里是谁?这么大胆子,敢坏爷的好事!”元叉越发怒气冲冲,他抢上前来,一边掀开帘子,一边叫道,“爷才不会把你这种小小的闲官放在眼里……”
一语未毕,他哑在当地,面对胡太后一双愤怒的眼睛,元叉哑然无语,满头大汗的他,忽然察觉了自己的处境,连忙翻身跪倒。
“元叉,言官弹劾你屡次私抢民女,朕还道他风闻奏事,做不得准,看来,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情!你这样做,对得起朕的妹妹冯翊君胡瑟吗?又对得起朕多年的栽培吗?在申讼车前都敢这么霸道,其他时候更不消提了!朕真后悔没有听从清河王元怿的话,竟将你从一个小小的散骑侍郎,超擢到握有天下兵权的领军将军!你对得起朕这番苦心吗?快滚,等朕审明秋儿的冤情,再好好处置你!”胡容筝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大发雷霆了,她戟指喝骂良久,才疲倦地挥了挥手,“将秋儿带到理讼所!”
申讼车朱红色的箍铁轱辘,沿着已经覆盖路面的白雪,向前开始驶去,空旷的街巷上,留着侍卫队整齐的脚步,和一滩醒目的鲜血。
目送胡太后的申讼车离开,跪伏在地不敢抬头的元叉慢慢挺直了身体。
他端正的脸庞陡然变形,射出了两道邪恶的目光,周围静立着不敢动弹的豪奴们,都听见了他们的主子用一种可怕的声音说道:“胡容筝,你等着,我会让你好看!”
申讼车在洛阳城中转了一天回宫,胡容筝更觉得疲倦异常,她坐在崇训宫的一间静室里,诵了一会经,才慢慢张开眼睛,向四周打量。
四壁,都是杨白花遗下的物件,小到装着他一缕黑发的丝囊、他常用的洞箫,大到他平日穿的盔甲、各种箭衣、刀剑,这些半旧的东西充满了胡容筝的眼睛。
良久,她才将脸庞贴在杨白花的一件内穿的白色丝袍上,似乎,那上面仍留有他炽热的体温。
“白花……”胡容筝双眼蓄泪,拾起杨白花留下的那枝玉黄色的潇湘竹的洞箫,呜咽吹起一首她自己刚刚谱就的《杨白花曲》:
阳春二三月,
杨柳齐作花;
春风一夜入闺闼,
杨花飘荡落南家;
含情出户脚无力,
拾得杨花泪沾臆;
秋去春来双燕子,
愿衔杨花入窠里。
直到半夜,这催人泪下的箫声,才渐渐平静下来。
正在永宁寺听高僧说经的清河王元怿,第一次在听经时走了神,在大雪夜袅袅而至、若有若无的箫声中,他心底反复陪她吟咏着那其中的一句诗:
“含情出户脚无力,
拾得杨花泪沾臆……”
胡容筝的相思,原来种在魂魄深处。
元恪无法得到她的情爱,元怿用了十年时间,也无法得到,可那个浅薄幼稚、胸无大志的杨白花,却不费吹灰之力,轻易得到了她这种牵肠挂肚的思念!
素来不易发怒的元怿,心底也生出了一种强烈的嫉妒感,身为洛阳城女人们热烈追逐对象的英伟男子,他的确有资格为此而不服气。
“施主!”高坐在莲台上的天竺老僧,忽然睁开眼睛,用枯干的食指指着端坐在他面前的元怿,喝道,“汝心中无禅,何故亦来听经?”
元怿大惊,这才收束了心神,向天竺僧微笑合掌道:“弟子学禅十五年,法师何谓弟子心中无禅?”
“施主脸上六情毕露,爱恨缠绵,辗转难安,哪里是什么学禅向佛之人!去去,可以不再听也!”那大有化外之人风姿的天竺僧,竟然当着几个宗室亲王的面,毫不客气地驱逐起元怿来。
“法师,凡人皆有欲,为去欲望,所以学禅。”元怿赔笑道,“久闻法师有极高明的相术,曾于南朝建康城里的秦淮河妓馆里度得一名妓,谓其有佛性,后来竟然成了正果;又曾从梁宫中度一王子,从洛阳城中度一名将……法师,这三人混迹红尘,难道无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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