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到此处,双手合掌,眼帘垂落下来。
隔着这段无法逾越的距离,元怿近乎痴迷地看着她,看着这个因为明悟一切所以变得冷漠无情的女人,看着黑黝黝的夜色中她那同样孤单的身影。
他多么想将自己的手指插在她乌黑柔软的发髻里,多么想吻去她眼角的忧伤,然而,此生此世,他永无机缘。
“得阿那含,于我法中,成精进林,爱河干枯,令汝解脱。”元怿背转了身,手扶栏杆,眺望着因灯火散去而变得黑沉沉的水面,低声念着《楞严经》里的偈语,不知道是念给胡容筝听,还是念给那迷失在冀州城外的元愉的亡魂听。
他想起了十年前,少年元愉曾经脸色苍白地终日闭门读经,那样聪明博学的人,竟参不透一个情字。
多少王孙公子,妻妾成群,儿女成行,只有女人为他伤心,他却不曾为女人伤心过一天。元愉呢?他为了忠于一个身份微贱的歌女,做出那番轰轰烈烈、震惊天下的事情,用自己的生命和锦绣前程殉了情。
“四王爷,你知道吗?元愉并非悬梁自杀而死。”在越来越暗的桥上,胡容筝同样背对着元怿,低声说道。
“什么?”元怿震惊了,他用手掩住将要脱口而出的惊呼,“你说什么?”
“元愉是被高肇的手下勒死的。”胡容筝的声音仍然十分沉静,“他们将元愉勒死后,悬挂在驿馆的梁上,伪装成自杀假象,又假造了一份遗书送给皇上。”
“高肇的手下是如何进的驿馆?”元怿用力握紧了栏杆。
“镇北将军李平本来就是高肇的亲信,他一路升迁到尚书,全靠了高肇的提携。”
元怿一拳击在廊柱上,整条廊桥的栏杆都有些震荡:“我马上就去见皇上!我要告诉他,高肇阴谋篡夺天下!”
“算了吧。”胡容筝有些阴郁地回答道,“你以为皇上看不出元愉那封遗书是别人假造的?你太低估了皇上。”
元怿心底一惊,刹那间,一种巨大的痛苦、怨恨以及恐惧,像浓雾一样弥漫在他的胸中,令他喘不过气来。
“破城之后,元愉便将那封打自京中以你名义寄去的密信交给了李平,信后钤着你的小印,笔迹乍看上去也和你的字一般无二。信中说,高肇毒杀了皇上,即将逼宫篡位。元愉收到信,情急之下,才连夜发难,后来知道洛阳中并无动乱时,元愉已是骑虎难下了。”胡容筝一边说着,一边缓步从元怿的身后走开,“那封信,我在折子里催问了几次,李平回复说,在乱军中丢失了。”
“我从没有写过这种信!”元怿愤怒地说,“一定又是高肇这个老贼!”
“你明白,我也明白。可你的三皇兄元愉却糊涂得连派人回京打探一下都忘了,就连夜起事。也许他早存了这份心思。”胡容筝的身影已经渐渐没入了夜色,可她低沉的声音却仍然透过充满寒意的水声风声传来,“元怿,你猜,高肇下一步会全力对付谁?这些天,他门上的奔走之徒,比哪一年都多,所有高家的党朋,现在都在千方百计地为朝中一个青年高官设着陷阱……”
还用猜吗?那当然是他,是高肇最恨的元怿!
西海池深夜的长风,竟会这样冷,波涛相击的声音会是这样激烈……多少年来,元怿第一次感觉到了西海池夜色的恐怖和阴暗。
2
人人都说,永平二年(公元509年)的冬天,洛阳的那场雪,格外盛大、邃密、狂恣,简直像是旧都平城的冬雪。
离开故园已经十六年的鲜卑王公们,无一不兴起了乡情。
他们纷纷换上露出半个肩膀的左衽豹皮衣服,穿上青黑色的鹿皮长靴,靴页上露出半裸的膝盖,胸前挂满了各种宝石璎珞,恢复了拓跋部鲜卑的传统“索头长辫”发式,在头顶上梳起了两根直垂到背后的黑色长辫,披垂脸畔。他们完全恢复了二十年前的旧打扮,在园里拥炉赏雪、比赛射箭。
“陛下,咱们也换一次衣服吧?”乾清殿中,高皇后当着几个嫔妃的面笑着问道,“我穿那些汉人衣衫都穿得腻味了,整天想着,十几年前,我在平城的时候,还没有入宫,在家穿着一件饰着虎毛的青色鹿皮上衣、黄色鹿皮短裙,赤脚穿着深青色鹿皮靴,辫子上、胸前、靴页子上全是大块的红宝石,熠熠发亮……人家都赞我好看,说像画儿上的人一样。”
元恪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陛下!”高皇后的声音微带娇媚,“我已经吩咐织造司依着我的身量做几套胡服了,有一套火狐皮的胡服,就按着文昭高太后穿过的衣服样式做。里面是鹿皮紧身长袄,外面披着一整张火狐皮,等我穿上,陛下看,像不像文昭太后……”
见她提起自己早已经印象模糊的温柔可亲的母亲,元恪眼睛一阵发热,点了点头,答应道:“好,等你穿上那件火狐皮的衣服,朕携你一起去邙山顶上看雪。”
“陛下,”站在他身后的弃华世妇胡容筝忽然跪了下来,说道,“臣妾以为,皇后万万不可改服。”
“什么?”元恪还未及开口询问,高皇后已经深深地皱起了眉头,“胡充华,请自重,这件事轮不到你开口说话。你如今是仗着谁的势,敢这么不知礼?这魏宫里,什么时候起,皇上和皇后聊天,也轮得着跟过来伺候的人说三道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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