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月光不羞怯，走廊里传出了“唰唰”的响声，那是青年背对着走廊，正借着月光写着什么。
“铺那么多路，无非是为了动一个手术，一个计划了十年，等待了十年的手术，这个手术就是我的心结。有关家庭的心结。”
“……主刀的医生，或许也得是我自己。小的时候太脆弱，很可能会死掉，现在强大了，应该跟心结赌一把。不是我解决它，就是它解决我。”
写完，他把那张纸握成了纸球，拳头钻的死死，对着窗外发呆。
又过了一会儿，他把那张握成纸团的纸吃了进去。然后仍是呆呆的望着窗外。
身背后，只有不知从哪传出的哀嚎声回荡在走廊。
再次和青年有深入沟通是在将近一个月以后，期间我给他开了一些抗抑郁的药物还有促进睡眠的处方药，虽然他说他的状况并不是抑郁，但开的药，他也照吃，并没有任何情绪上的抗拒，护士和我的反应都是一切正常，他的温和让我很省心。由于我还有其他几名长期观察，并且同时治疗的病人，所以偶尔去看看他，他妈妈倒是经常会来，母子俩总是聊上一段时间，而我则在一旁观察他的情况，觉得没有太大问题，也就相对安心一些。
他总是一副看见人就害怕的样子，不夸张的说，除了我，没有人能接近他，因为他看见人就躲。这和以前并没有任何改观，所以我也相应的稍稍改动了一下对他的治疗计划，我决定从“恐惧”这种情绪入手。
......
“今天的菜怎么样？”
......
“有点苦。”
不会呀？我尝过，怎么会苦呢？我觉得很奇怪。
为了不至于尴尬，我岔开了话题：
“上次你和我说从你糟糕的生活经历以后，你就开始反思自己的人生。现在想聊聊吗？”
他没有说话，而是把注意力集中在了饭盒上，小心的盖上了盖子。看他没有回应，我接着说：
“我在想，你之所以对身边的人有恐惧感，可能这和你在北京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有关。你开始从那以后选择不去相信感情，甚至延伸到所有想要对你表达友好的人……”
“不对！”
他的反应很强烈很强烈，没等我把话说完，他好像就已经意识到了我要说出的结论，并且马上做出了回应。
隔壁，传来一阵痛苦的呻吟，那呻吟很奇怪，这让我们相对安静了一会儿。他开始注意窗外，看他的眼神，我想应该是在回忆着什么。
“不管是经历过的恋情，还是在北京和朋友的合租生活，这些在我看来都更像是在模拟家庭，在一个家庭中，有爱人，也有朋友，我们互相牵引，但彼此尊重，既保持距离，又亲密无间，那会是一种很好的状态。那之后一系列在北京的变故让我很疲惫，那是持续性的疲惫，就好像不停往下滑的过程中，试图抓住沿途的树枝和石头，每次失手都会成为更大的绝望，低头会发现为什么还在往下滑？为什么没有谷底？那是没有底的深渊。但我也常常勉励自己，因为只要往前走一步，就是离回家越来越近了。从悬崖掉下，如果没死，就一定会长出翅膀。我在成长，我还活着。人在困顿了一个阶段以后，会有后劲儿去做很多事情，放在生活上，就是生活动力，放在情感上，就是情感渴求。我那时对情感就是一种憧憬和寄托。”
“对情感的憧憬......和寄托？”
他再次中断了谈话，又开始盯着窗外。过了一会儿：
“责任感并不是爱的全部......我给你讲另一件事吧，那是在北京经历过手术，还有一系列打击以后的事。那是一件好事。”
我后来在北京领养了一个男孩儿，领养时只有几个月大，白白净净的，眼睛明亮而有神，就是有点营养不良，偏瘦，脑袋上头发也不多，每次抱起来，总是耷拉个脑袋。领养时，人家告诉我，他身体挺健康的，可我抱回家以后，才发现并不是这样。男孩儿应该有个儒雅的名字，以防变成“调皮蛋”，于是我给他取名“了了”，可能对于当时的我来说，也多少希望借此疗愈情伤，“了然”的“了”也有“乐”的音，希望他可以快快乐乐。这世界上，有什么会比发自内心的快乐更重要呢？
男孩儿吃得多，还好动，半年时间，“了了”就从襁褓婴孩儿变成了个“调皮的孩子”，脑袋也不再耷拉着了，比刚抱回来时精神太多，只是除了没日没夜地闹，就总是喜欢满地乱跑，还小，听不懂话，除了卖萌什么也不会，犯了错误也是卖萌，孩子嘛！谁都有小的时候。但他很可爱，是我当时了却心伤的一个心灵慰藉，也同样，成为了我在北京孤独生活的一份责任和陪伴。
由于欠债，入不敷出，我搬出了原先一同租住的房子，也搬出了那个我一手营造也一手放弃的兄弟家庭，我被拖垮了。当时已经太久维持在一个“欠债想着还债，还债以后还有欠债”的循环里，甚至一度所有的生活开销都是由借债支撑，白天一睁眼，想着身上有债，这个月还完了，想着下个月还有，心力憔悴。后来我才知道，这种心力憔悴的感受，我也是必须要感受，必然要承受的，这仍然与我的父亲有关，我只是在经历我原本就该知道的事情。那时被怂恿也好，自己没想清也好，总归是我身上的事情，而这种虚荣心在我独居以后，已债务的形式仍然在发挥着作用，成了多米诺蚁穴的第二个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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