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留根惊喜若狂地要奔媳妇儿跟前来，他刚迈一步，就被从汽车上跳下来的老二保根给拉住了。
“哥，咱家里这是咋回事儿？闹得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都不敢露面儿。”
“啥咋回事儿，还不是为了你的婚事。”田留根语无伦次地说，“人没闪失，万幸！万幸！只要有人就好办。快，给你这手表。”
老二保根朝哥哥手掌心托着的手表瞥一眼，奇怪地问：“这不是嫂子的那块嘛，你给我干啥？”
“给你那对象呀，”田留根认真地说，“这是爹妈的心意，给她的定亲礼儿。咱爹妈这一辈子就剩下这件大事儿了。”
“快收回去吧，谁要你这破玩意儿！”老二保根嘴一撇，眼一翻白，随后用手掌“嘭嘭”地拍打拍打汽车的铁门，“你看见这个没有？”
田留根看看大汽车，又看看神气十足的弟弟：“是你开来的？”
“当然。”
“你还学会开汽车了？”
“为了在社会上闯，什么本事有用，就得生着法儿学会什么，要不咋吃得开！明白吗？”
“你当了司机？”
“哥！你真小瞧人！”老二保根拍拍自己的胸脯，“新新建筑公司副经理！”
“你在城里当了官儿？”
“不算官儿。我、窦队长、陈技术员，我们一块儿拉了一拨子从农村出去的临时工，搞起一个民办的联合企业建筑公司。”老二保根郑重其事地告诉哥哥，“我们的经营方针很明确，专在农村小镇包工盖房，管设计、管运料、管施工，而且优待等着盖新房娶媳妇儿的光棍儿……”
“这下你们可修好积德啦！”田留根没把弟弟的话听完，就“啧啧”地咂起舌头赞美，随后小声问，“怎么没把兄弟媳妇儿请家来呀？”
“请她？嗐，我费那劲儿干什么！”老二保根微微一笑，挎住哥哥的胳膊，一面往院子里走，一面得意扬扬地说，“有了本事，有了地位，有了钱，有了人格，这就行了。我得等着她们上赶着找我，由我自由自在地拣最可心的挑！哥，你看这该多棒啊！”
田留根又把弟弟看一眼，终于点点头，随即轻轻叹口气，低声说：“看起来，你身上的毛病不少，好的地方也不少。从总的地方说，你比哥哥我有出息呀！”
大家簇拥着走进屋里，一个个都找位子坐下，老二保根才顾得上跟杜有志搭话攀谈。
他们是同一时代的青年农民，在信仰上和观念上也并不完全一样。但他们都想当好人，都想往好日子奔的这些主导方面，又都是一致的。因此，他们之间的共同语言很不少。开始，老二保根不想跟家里人露出一点儿此时他的内心矛盾，杜有志为了冲淡一下由他姐姐在这个家造成的紧张气氛，所以也扯些无关紧要的闲话。他们从燕山镇的农贸市场，县城里的住房紧张，扯到柬埔寨和阿富汗的战争，又从平原农村的烧柴困难，扯到西方世界的能源危机，以及非洲大陆可怕的干旱现象。他们自然也谈到当前农村的一些新鲜事儿。诸如县、乡的一些党、政、群的机关单位，一窝蜂地起来开公司、办企业、做买卖，连小学学校都抽出老师到处跑，寻找挣钱的门路。他们抽着烟，喝着茶，越聊越热乎，越聊越有点儿感情冲动，很自然地发泄起不满情绪。诸如社会上那种不请客、不送礼、不塞“红包”就办不成事情的不正之风，投机倒把、违法乱纪的腐败现象。到最后，老二保根把那件本来不想说的县冷库和田家庄窑厂坑骗国家的勾当，也忍不住摊开了。
“这回，我要跟他们打一场持久战的官司。”老二保根愤愤地说，“我不信，他们就一手能够遮住天！”
细心的杜有志提醒他说：“触动这类牵扯面大的事件，一定得抓到真凭实据，不能道听途说。”
“证据很确凿。百分之百的确凿！”
“你掌握到手了？”
“我要是硬要，肯定能拿到手。”老二保根蹙了蹙眉头说，“我掂量过，觉着那样做没意思。我不想欠她的情……再说，不是自觉自愿的，摁着脖子喝水，会呛住，会倒出来。到节骨眼儿上一翻脸、翻案，那就更惨啦！”
“没有抓住证据，你能赢吗？”杜有志有些不放心地再次用提醒的语气问他。
“我认为证据就是事实。那个人想给我提供证据，又缩回去的行动本身，就证明了有那种事实。”老二保根边思索边说，“事实谁也改换不了，谁也抹不掉。有权有势只能掩盖一时，终究会水落石出！我相信历史是无情的。”
“那么，你回县以后就干这件事儿？”
“不，用不着那么急，反正跑不了他们。”老二保根胸有成竹地说，“我和我们原来的窦队长，还有一位姓陈的技术员，已经宣布退出城关建筑队，正跟红旗大队联合搞个新的建筑队。追追时髦，也叫公司。有了这个立足点，有了经济来源，有了后盾，那时候我再跟他们斗。斗胜利了，国家和我们大家都有所得；斗失败了呢，我个人也无所失。能进能退，能攻能守，我田保根还是我田保根！”
“哈哈，你真有两下子。你这么稳扎稳打，准能胜利。”杜有志非常欣赏老二保根的这一番高明而又稳妥的斗争策略，同时表示，“我支持你。我们香果峪也助你一臂之力。咱俩现在就可以订个合同，将来香果峪建筑方面的事儿，全交你们公司承包。我打算将来把香果峪搞成养花木的专业村，我们有条件、有把握在这条道上让全队的人都过上富日子。所以，除了不少的公共设施要兴建，还有大置的私房要翻修或盖新的。你知道，香果峪是个穷山沟，光棍儿多，等我们生产面貌一变化，土木工程可少不了呀！”
“那可太感谢啦！”老二保根握住杜有志的手说，“今儿个下午回去，我就向窦大哥和陈技术员报喜。有了红旗大队的后盾，再加上香果峪的援军，我们有什么怕？我们有什么理由没信心？”
……
这一天，田家庄老田家的老少五口大团圆，留下了杜有志和刘、陈两位媒人，一块儿过的中秋佳节。喝酒的时候，大伙儿又说了好多让人高兴、奔日子有劲头的话。刘、陈两位乡亲，见老二保根是开大汽车回来的，还听说他当了“副经理”，加上发现老二保根越发出息得一表人才，于是又起了保媒的心。
没容旁人开口，田大妈就连忙地回答：“他的婚事我们不管啦，让他自己操持吧！”
田成业也陪着附和一句：“我们可不再干那号费力不讨好的事儿，我想过几年舒心的日子啦！”
一九八四年五月十四日草稿完于蓟县西潘庄
一九八五年十二月二十一日重写稿完于绿谷满月
一九八六年四月二十一日修改稿完于北京通州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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