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大妈在任何情况下、在任何场所，都尽可能地顾顾脸面，对老头子和儿子也不例外。其实，对老二保根的事儿，她比谁都心急如焚，只不过故意端着一副不着急的架子，顾顾脸面罢了。
经老头子和大儿子一催一劝，来个“顺坡下驴”，她说声：“看在你们的面子上，我就走一趟。”于是，换上一件干净褂子和一双新布鞋，从柜子里那一沓子卖鸡蛋攒的钱里取出一张整票，还有几张零毛的钱，掖在褂子兜里。估计不遇到意外事，花不了这么多的钱。常言说“穷家富路”，不能可丁可卯地只带个来回车费。
就这么着，田大妈怀着羞愧的、沉痛的，还夹带一点儿侥幸的心情，不敢声张地出了门儿。几乎是偷偷摸摸地坐早班公共汽车，来到县城里。
住在边远的山旮旯子的庄稼人，尤其是庄稼院的女人，进趟县城，仅次于常出门跑外的男人从前上趟北京、眼下逛一趟深圳，那是很不易的事儿。八年前，田大妈从支部书记邱志国那里获得过一回进城的机会。那次，公社机关组织各大队的贫下中农代表，到新落成的大剧场看评剧团“移植的样板戏”《沙家浜》。田大妈随着大拨人、坐着大卡车，欢天喜地来到县城。开演前，他们还排着大队，由邱志国率领着，到东西和南北两条正在扩展和延长的大街上逛了一遍。那时候，她曾经为县城之大、行人之多、房屋之阔气，以及商店门面之五光十色而感叹不已。如今，旧的街道大大地改观了，新的街道伸展到当年的野地里。一片古坟平了，一条小河沟填了，到处变成一幢挨着一幢住人家的楼群。县城变得更大，人变得更多，房屋更阔气，商店更繁华和热闹。因此，使田大妈在左顾右盼之际，更加眼花缭乱。
她拦住一个面貌和善的男人问路：“同志，跟您打听一下，爱国卫生委员会在哪条街上？”
“没听说有这样的单位，不是防疫站吧？”
“他们正在盖大楼。”
“好几处都在盖楼，谁知道哪儿是您寻找的。您看，老南门外边不是也在兴建嘛！”
田大妈抬起头，朝不太远的南门方向看一眼。果然瞧见在一片各种形状的平房小屋、高墙短壁，以及一些防震棚子当中，耸立着一个特别高的“大家伙”，活像平地拔起的一座小山。它的外边圈裹着一层层横七竖八的木头架子，被包在里边的是红砖墙、大窟窿眼儿的门子和窗洞。周围地下堆积着砖石灰土、铁管钢筋，“嗷嗷”叫和“隆隆”响的怪模怪样的机器。还有不少来回奔跑的干活儿的人，一个大吊车正往架子上吊水泥板子……
田大妈绕来绕去，好不容易绕到“大家伙”不远处。
“同志，请问一声，这儿有个叫田保根的人吗？”她奔到一个打小旗、吹哨子的人跟前，这样低声下气地问。
“干什么？快躲开！”
“找我儿子，田保根！”
“快躲开！快躲开！”
一个推小铁车的人丢下车子，像拽一个淘气的孩子那样，把田大妈拉到离大吊车远一点儿的地方，同样虎着脸蛋子、不客气地斥责她：“这工地能乱跑吗？要是从上边掉下东西来砸死你，谁偿命？”
“我找我儿子呀！”田大妈有点儿委屈地分辩。
“谁是你儿子？”
“田保根……”
“噢，专会溜沟子、舔眼子的马屁精呀？高升啦，小工变大工，在上边！”
田大妈仰起脑袋，顺着那个年轻人手指处一瞧，把她魂儿都吓掉了。
老二保根，她的儿子，站在高高的架子上，已经瞧见了她，摇晃着手里的瓦刀，朝她打招呼。
不知道为什么，田大妈见此光景，心头一阵发酸。
直到这会儿，她才意识到，自己这回进城，心里非常矛盾：本来专门找儿子，却不愿意找到，想使电工的话变成没影儿的瞎传；儿子根本没当“盲流”、没成为“流浪汉”，而是一个正坐在北京技术学校教室里听课的学生……
唉，事实总是事实。它不会随着人的心气有半点儿变化。田家庄老田家的老二保根，果真就在这儿，在县城里，在盖楼房的工地上！偏偏当的是“盲流”，是“流浪汉”！
田大妈由于一阵儿难以控制的心慌意乱，没留神老二保根是从哪儿走到她跟前的，更没看清儿子是怎么从那么高的地方下来的。
老二保根显然是做贼心虚，打老远就冲着他妈嬉皮笑脸地咧开嘴巴，那副神态，像个小孩子，又像是在逗小孩子玩儿似的。
“好！好！你还有脸见我？你猴拉稀坏了肠子！你个没心肝儿的东西！”田大妈发怒地骂了这么两句，瞧瞧儿子完全变了原来样子的脸色、穿着和气质，不由得问一句，“你爬到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可咋办？就你逞能显胆儿大？”
老二保根依旧笑嘻嘻的，上前挎住妈妈的胳膊，往左边一堆木头跟前走。
田大妈一面打着坠儿，掰儿子的手指头，一面急赤白脸地质问：“该死的货，拉拉扯扯的，你要干什么？”
“这儿有水泥搅拌机，说话听不清楚。”老二保根回答着，笑容不离开他那张表情狡黠的脸。
他的脸变得黝黑，两只手又脏又粗糙。身上的工作服有点儿肥大，破破烂烂，沾着泥浆、尘土，还有几个油漆点子。脚上的长腰胶底鞋，都难辨清本来的颜色，看样子光穿鞋，没穿袜子，露着不干净的腿腕子，一挨近，就闻到一股子汗味儿、烟味儿和石灰水味儿。这个“仪表”，跟在家里藏在西屋抱书本子复习的老二保根完全成了两个人，跟人想象中的那个坐在北京技术学校的明亮教室听课学本事的老二保根，更是差了个十万八千里！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喜欢恶魔斗女王请大家收藏：(m.xinmht.com)恶魔斗女王棉花糖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