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找她。我直接去求老支书。”田大妈豪迈地拍着胸脯子说，“这是救苦救难、修好积德的事，你们求到我身上了，就算有千难万险，我也要帮你办成。老支书大半辈子都为人民服务，如今不光有儿有女，还有了孙子孙女，会更体谅老百姓的心。加上我这么大年纪的人去央告他，他总会给个面子的。”
张石的嘴上没说，心里可直打鼓。他担心这几年变得只会向“权”、向“钱”看的邱志国，不好说话，不能通融。不过，他没敢点破，怕爱面子的田大妈以为别人瞧不起她而不悦，张石想：反正有个现成的陈耀华，田大妈碰了钉子会找陈耀华帮忙。
田大妈根本想不到在支书邱志国那儿碰了钉子。邱志国有句口头语：“我跟田家庄的群众是鱼水关系，鱼帮水，水帮鱼，谁也离不开谁。”田大妈每逢听到邱志国讲这句话，心里就非常感动，因为这是一句实在话。“鱼水关系”，当然邱志国是鱼，群众是水，而田大妈这个热心肠，有人缘的人，在这“水”里应该算不小的一盆子。二十多年里，每当邱志国需要水来帮他的节骨眼儿上，田大妈都热心地尽自己“一盆水”的力量。土改阶段田家分到一匹骡子，口轻活全，除了自己够用，春种秋收还能卖几天套。邱志国办起第一个小农业社，有人力没畜力，亲自坐到田家炕头上动员田大妈入社。田大妈没说不字，就带上土地和牲口当了第一批农业社社员，帮着邱志国使农业社没有散班子，秋收以后，还来个大发展。“大跃进”那会儿，邱志国要组织“穆桂英”突击队，到水库工地上放卫星。妇女们不习惯丢下孩子跑七八十里路远的地方去宿营，不论怎么号召、动员，都没有人参加。邱志国找到田大妈一提此事，田大妈就答应了，还串联七个平时对脾气的庄亲姐妹，一块儿带头报名当队员。邱志国终于把队伍拉起来，拉到工地，最后扛着一面大奖旗回田家庄的。“四清”运动割尾巴，社员往外交自留地。邱志国跟田大妈用话一点拨，田大妈立即明白，在会上报名把栽了果树的自留地交给集体。有几户跟田家的自留地挨着，也一个跟一个自己动手割尾巴。这件事上了“四清”工作队分团的油印简报，邱志国受到表扬。这次表扬成了邱志国顺利“下楼”，很快恢复大队领导职务的一张重要包票。去年搞“承包”，谁都争着要好地，不要孬地，吵得一塌糊涂。无奈，只好把大块方田割成一条一条的，每一户都分点儿。就这样做还是难让大伙都满意。有一块地由于离水渠远浇水不方便、离村口近容易受鸡狗糟蹋，谁也不要，闹得分地的工作没法子进行下去。邱志国急得眼睛都红了，暗地里跟田大妈商量：只要田家肯把那一小块儿地作为口粮田收下，可以掐一截儿当房基地用。田大妈马上应允，给邱志国解了围，使得田家庄搞“承包”的工作顺顺当当地进行下去了……
田大妈一边往邱家走，心里还一边满有信心地想：凭我跟邱志国几十年的老交情，求他办这么一件既不出钱也不出力，更没啥风险的事儿，他能不答应？
邱家的宅子不知啥时候变了样子。木板大门是新钉的，两大扇门对开，其中一扇上还套着个小门。门前边原来有一个大土坑，已经用黄土给填个溜平，变成一个小广场。上面栽了几棵很大的松树，围了一圈矮矮的柏墙。这么一点缀，把本来既新式样又讲究的大宅院，给衬托得更加幽静和有气魄。
田大妈望而却步，远远地朝院子里观看观看动静。
大门正敞着，能看见院子里这会儿正热闹：停着两辆小汽车，还有十几辆自行车。很多穿戴体面的人，喊叫着、说笑着，还拉拉扯扯地往汽车跟前走；汽车要开动，传来“嗒嗒”的响声。
田大妈扭头往回返，好像有人追赶似的小跑着，一直跑到料定离那大门口很远了，不会被谁看见，才敢收住步子停下来。
她觉着自己挺好笑，不知道害怕什么，也不知道为啥逃跑。她只想起一件往事。还是闹日本鬼子那年头。有一回，田成业到燕山镇粜玉米、籴麦种，赶上“炸市”，被抓到乡公所。蹲了半天之后，人是放了，可是一口袋麦子和刚扯的一卷子布，都被乡里给扣下。田大妈心疼丢下的东西，觉着大乡长是田家庄老巴家的人，想求个人情，把麦子和布要回来。她就奔到燕山镇，奔到乡长的临时寓所。于是，她平生头一次看到那么大的双扇大门和大扇门上套着小扇的门。而且跟今天在邱家院子里看到的情形一样，也有好多喊叫着、说笑着、拉拉扯扯的人。所不同的是，让烧酒给醉得东倒西歪的人里边还有背着长枪、挎着洋刀的日本鬼子兵。田大妈一见那枪那刀，尤其一见那洋人的样子，就被吓得浑身筛糠一样地打哆嗦。她哪还顾得上什么麦种什么布，要命打紧，连忙地逃离那个双扇门的大门口，跑回田家庄……过去那么多年的事儿，还没有忘个干净，多可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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