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留根吃罢饭，不声不响地从柜子上拿了手电筒，又不声不响地往外走。在二门口，他听见妈在抱怨爸爸。
“你呀，该你说话的时候，你的话值钱着哪，不该你说话的时候，偏要瞎嘚啵。你不知道五六个都没搞成，再没有提媒的，他心里难受吗？你逗他话儿、让他更加皱皱巴巴的干啥……”
田留根往大门外走，心里暗暗地向遭受不白之冤的、好心肠的爸爸道歉。爸爸不是有意惹他难过。爸爸今儿个说的话是很对的。何三老头儿那个人生可悲可怕的结局，像模型图样一般摆在那儿，如若不想捯着他的脚印儿走，就必须生着法儿娶上媳妇儿，有家，有后代。对田留根来说，娶媳妇儿并非只是为了遥远的晚年，更为了满足今天的渴求——年轻力壮、不愁吃喝、别无忧虑的光棍儿生活实在难熬呀！
他怕耗费人家的电池，一路上没有把手电筒打开，直到推开新房的门，拐进东屋，想检查一下后窗户是不是关闭着，这才揿亮了电光。
电光如同一把刀，从白灰墙上和泥抹的炕上劈下来。一个躺卧着的人，“呼啦”一声蹿起，退缩到炕旮旯，一手抓着一个人造革挎包，一手弯曲地举在头上，仿佛防备刀剑朝她劈砍下来。是个女的，年纪轻轻的女的，脸色纸一样惨白，嘴唇触电一般抖动，两只大大的、圆圆的黑眼睛，恐惧地盯着突然出现在面前的人。
田留根本能地倒退一步，慌乱地用手电照着蜷缩在炕里端的女人，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儿：“你，你是谁？”
黄小云壮着胆子一连声地回答：“我是走路的。遇上雨，我在这儿避避……”
“噢！”田留根听了，再仔细打量一下黄小云，这才松弛了紧绷起来的神经，忙说，“好，好，你就在这儿待着吧！这儿没人住。我来看看窗子让风刮开没有。就这么着，你待着吧！”
黄小云放下护着头的胳膊，仍然恐惧不安地盯着因电柱晃眼根本不可能看清的陌生人。
田留根关掉手电，退出东屋，走出堂屋，倒拉上门扇，随后急转身，“啪唧、啪唧”地踏着泥水，往路上走，往街里走，往家走。
黑洞洞的窗户里传出妈的声音：“窗户没有吹开吧？”
田留根回答一声“没有”，就走到西墙边，喊邻居张石，把手电筒还给人家。随后，他回到西屋，和往日一样，没有用灯光照着亮，一条腿跪在炕上，探身拉过枕头，就脱掉衣服躺下了。一切都和往日没有区别。他又开始了胡思乱想。所不同的是，想到后来，思路的焦点集中在这会儿正待在他准备娶媳妇儿的新房里的那个青年妇女身上。
“她是行路的，遇上雨，在这儿避避，怪可怜的。”田留根更为具体地思谋着，“她准是下暴雨前跑进屋里的，紧接着天就大黑了。她准没有吃饭。应该给她送一点儿去……”
东屋的老两口儿都睡着了。不然的话，田留根从西屋往堂屋迈腿把靠在墙边的笤帚碰倒，田大妈会搭话，会问问儿子起来做什么。
田留根站在堂屋中央，提起脚后跟儿，举起一只胳膊，在空中摸索一阵儿，手指头终于摸到吊在房梁木钩子上的小篮子。他从小篮子里抓出一张剩烙饼，同时抓出盖在饼上的一块蒸屉布，用来把烙饼包好。他轻轻地出了屋，轻轻地出了院，“啪唧、啪唧”地在街上跑，跑到黑漆漆的新房跟前。他犹豫了一下，把包着的烙饼放在外窗台上，用手指头敲敲窗棂，小声地招呼：“喂，喂，我给你送来一点儿吃的。你打开窗户，伸出手就能拿到，填补填补肚子吧！”说完，他转身朝南，在泥浆里“啪唧、啪唧”地跑几步，又返回窗前嘱咐一句，“喂，把吃的东西拿进去，得把窗户关上。不然淋着雨，窗户格子要走翘的。”
天空仍被浓墨般的阴云遮蔽，四周的庄稼地也是漆黑一片。远方有闪电，每出现一次都托出山峦的威严剪彩。河边传来青蛙的叫声，高一阵儿低一阵儿。风暂时停息了，空气凉飕飕的，夹带着强烈的青草味儿和水腥气儿。大概快半夜了。夜好静啊……
田留根回到家，摸索着进屋，摸索着上炕，衣服没有脱就躺下了。由于心平气和，很久以来他第一次这样“沾枕头就着”，而且睡得香甜，一觉睡到大天亮。一醒来他就想到在新房里避雨的青年妇女。他趁着妈妈忙着熬粥、爸爸收拾被风雨弄歪斜的瓜豆架而不留神的当儿，急忙跑到新房。
雨后初晴，天空如洗。晨光中的新房更显出它的崭新。屋檐和四周的青庄稼叶子一样无声地滴着水珠儿。硬甲小虫子在泥浆里的脚印中间慢慢地、左顾右盼地爬行着，好似寻找丢失掉的珍贵东西。
田留根冲着窗户“喂、喂”地呼唤几声，没有得到任何回音。他放在窗台上的烙饼不见了。窗户严实地关着。屋子里空空的，没有人影儿，一点点可供揣摸的痕迹也没有留下。
他呆站在飘散着油漆味道的门口，手摸着自己的后脖颈子，用力地回想昨天夜晚所遇到的一切情景，不由得自言自语起来：“这是怎么回事儿？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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