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长一段时间，再没有媒人迈田家的门槛儿。田留根对于找对象、娶媳妇儿的事情，几乎绝望了。
他本来就不是个活跃的青年，这会儿变得更加沉闷。从前有他弟弟老二保根在家，两个人同住在一间屋子里，常有串门儿、玩耍的伙伴出来进去，哥儿俩也断不了聊几句，或者争吵几句。那该有多红火、多有意思，如今只剩下田留根孤单单的一个。他爬起来就去干活儿，一整天都不会有人在这西屋里出出气儿。他吃罢晚饭才回屋，连灯也不开，爬上炕，拉过枕头，就躺倒睡。他当然睡不着，净胡思乱想。白天在街头乘凉，总会遇到一些年轻人坐在一块儿凑热闹、寻开心，露骨地胡扯些男女之间的勾当。他听着害臊，不敢插嘴。等到晚间孤单单躺在炕上，他就无法抑制自己反复琢磨，像火一样烧燎得他干渴难挨。在地里干活计，常见路上行走着大姑娘和小媳妇儿。她们打扮得时髦而鲜艳，或是说说笑笑，或是哼着歌儿，随着脚步，扭着婀娜的腰肢，摆动着白嫩的胳膊。田留根只是偷偷地看她们一眼。他不敢像别的小伙子那样，不仅瞪大眼睛盯着人家看，遇到俊俏招人喜欢的女人，还敢没话找话地跟人家攀谈、逗笑儿。田留根可没有那么厚的脸皮，更没那么大的胆子。然而，到了夜深人静、独自一人躺在炕上的时候，他便由一只猫变成一只虎似的“厉害”起来，把一个个美人儿放在自己的心头，放肆地摆弄，没完没了地玩赏。这样的结果，往往把他折磨得痛苦万分，用粗糙有劲儿的手，发狠地抓着褥子边儿，暗自叹息：“真的就像何三老头儿那样，这一生一世连女人都没有挨一下，就等着进火葬场？这可实在太冤枉啦！太冤枉啦……咱咋就没有董永的运气，遇上个七仙女，也来一回《天仙配》呢？”
这一日阴天，田留根怕挨雨浇，没敢走远路到山里去打山柴，只是在近处河边给猪割了一筐子青草。傍晚转回村，正往家里走，听见电工家的院子里传来吵嚷声。他估计电工两口子又在干仗。据左右邻居传说，这对小夫妻从新婚第三天开始就好三天坏两天的，因为一句话不对谁的心意，开口就骂。从单个儿骂到互相骂，再由动嘴到动手，互相动手扭打，摔盆子摔碗，凶得吓人。田留根想不明白：电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盖上房，借债娶上媳妇儿，又是自己找的，为什么放着好日子不过总吵架呢？你没尝到过熬光棍儿的滋味儿吗……田留根这么琢磨着，想听听他们吵什么，又怕人家看到他这个“看热闹”的人不好意思，就站在隔两个门口的路对面，远远地听着。
电工家的吵嚷声从屋子响到院子里。原来是电工跟老队长吵嚷的声音。
“快收起你这老一套吧，还想拿政治大帽子吓唬人哪，办不到啦！”
“你年轻力壮，又是村里的电工，求你为庄亲出一点儿力气你都不肯，批评你两句就是扣政治帽子啦？”
“现在讲经济效益，讲实惠，出点儿力气谁给钱？”
“要是你爸爸让你给做点儿事儿，你也伸手要钱吗？”
“嘿嘿！可惜他不是我爸爸。他是个断子绝孙的老光棍儿！”
“你没人味儿！”老队长可着嗓子大叫一声，冲出电工家的门口，跳到街上。
老队长郭云是田留根尊敬的人。从小时候起，他差不多每天都听见郭云这样粗脖子红脸地训斥社员，听惯了郭云高腔大嗓的喊叫声。同时他也清楚：社员都怕郭云，又都信任郭云，每次政治运动结尾整顿大队领导班子，社员们都希望工作组再把郭云扶上去，选举的时候，连经常挨郭云训斥的社员都投郭云的票。郭云性情急躁粗暴，说话不给人留面子，这些让社员们惧怕。但郭云办集体的事情认真负责、公正无私，从来不往自己兜里搂一分一毫东西，从不跟谁拉拉扯扯和嘀嘀咕咕，隔着肚皮就能看透他那干干净净的心。这些又使社员认为他是个可尊敬、可信赖的人。田留根以为老队长今儿个又干那种“没事儿找事儿”的事儿干而惹了电工，怕在火头上打招呼挨训斥，就想赶紧走过去。
“你跑什么？”郭云冲他吼叫一声，“你也学得这么贼鬼溜滑啦？啊！”
田留根只好站住，转过身来，嗫嚅地搭话：“我没有摸清啥事儿，我……”
“不清楚，我告诉你。”郭云把怒气转移到老实人身上，大声说，“何三老头儿的房顶漏雨啦，你知道吗？我让民政委员找人给修修，就是没人干！我想找几个干部自己动手给暂时苫苫，光去几个不能爬高的老家伙。胳膊腿灵活的年轻人，不给钱不干！钱，我能掏得出来，可我不能在田家庄这块地盘上买‘为人民服务’！这回你摸清楚头脑没有？”
田留根连忙点头：“啊，啊，清楚了……”
“我要是求你给伸伸手，你干不干呢？”郭云逼视着田留根说，“雨天马上要来了。再一场雨，那屋子就兴许给泡坍。老头子就兴许给砸死在底下！他没有家室。他没有儿女后代。他就该死活没人管吗？你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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