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乐练习曲”是件毫不花哨的作品,直接挖掘着一个人道主义乌托邦终结时的莫大的悲剧。通过设置在卡塞尔火车总站限定区域内的高音喇叭,菲利普斯做到了让所有行至该站台末端的人——战争中,大批犹太家庭就是在这儿等待着将要把他们送进集中营的列车——都能收听到那段美妙却又万般悲戚的旋律、死难者的灵歌:“弦乐练习曲”。2012年,卡塞尔文献展播送着它,作为对大屠杀的纪念,因为它的作者,被放逐特莱西恩施塔特的捷克音乐家帕维尔·哈斯,正是为集中营的毒气室谱写的这段乐曲;此后不久,他被转移到奥斯威辛,并死在了那里。
我们是站着听的,脸上挂着与所有在场者一样凝重的表情,同时看到,不断有其他听众加入到这场不足半小时的铁道音乐会中;另有内容相同的诸多场次,以短暂的间歇分隔,每天在这悲伤的站台上陆续演出。最终,约有三十人怀着一样的感动听完了这段大小提琴的合奏,曲罢,尽都定在原地,若有所思,不发一语,深受震撼,像是正从所听所忆,所想所演,甚至可以说,所亲身经历的崩溃中慢慢恢复;在那儿,人不难感到脆弱悲戚,有如一名流离失所的被逐者。
那一刻我很想向波士顿坦言,我觉得太不可思议了,自己竟没发现,从一开始,政治,或者更准确地说,人道主义世界的永恒幻梦,就与艺术探索以及最前沿的艺术密不可分。但我只字未提,因为我打心里还在记恨她;都这个点了我还想不明白,我只不过问了句纳粹香水和先锋艺术,她就可以这么惩罚我,对,惩罚我,逼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行走,或许还一本正经地盘算着,到了某站台的终点,我就能诚心悔改,变得不那么欠考虑。
我很想对她说:我怎么能那么白痴呢!或者反过来指责她,她竟用如此微妙的方式对我施以惩戒。横竖我选择了沉默,静观着在场者共同的心境平复。我在这群极有可能是从各方赶来的陌生人间侦测到了一种极强的内聚力。就好像他们在想——就好像我们在想:这就是时机,这就是地点,我们已经知道什么是我们的问题。也像是有一缕精气、一阵微风、一股强大的道德气流、一种不可见的力,正将我们推向未来,也将我们这群自发组成的、仿佛忽就拥有了破坏力的人们永远焊在了一起。
这便是那种,我忖度着,我们从不会在电视报道中见到的事:仿佛心照不宣的人们的沉默共谋、随时都在兴起却从未被察觉的无言叛乱、偶然集结的人群、发生在公园中或阴暗角落里的突然集会,让我们时不时还能对人类的未来保持乐观。他们于几分钟内聚拢,而后散去,所有人都加入到了这场对抗道德沦丧的地下斗争中。某日,他们将携空前的愤怒揭竿而起,将一切的一切炸个稀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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