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申登习惯于声称自己从不感到无聊。他的观点是，只有那些本身没有才智的人或者依靠外界获得娱乐的傻瓜才会感到无聊。他对自己从不抱幻想，他在文学作品取得的成功并没有让他忘乎所以。他能敏锐地辨别对于一本小说的成功或一部戏剧的流行起作用的那些人，哪些评论让作者声名鹊起，哪些又让他声名狼藉。除非有实惠，否则他并不在乎这些。他已经完全准备好利用他众所周知的名字来得到邮轮上一个比他付费预定的好得多的高级包房；如果海关官员因为读过他的短篇小说而对他的行李免检，阿申登会欣然承认这就是对文学的追求得到的回报。他叹息热衷于戏剧的青年学生企图和他探讨写作技巧，也常常对那些过度吹捧他的女士们颤抖着在他耳边低语对他作品的仰慕感到无语，希望自己已不在人间。但他认为自己是聪明的，所以要他感到无聊那是不可能的事。事实上他可以饶有兴味地跟人们公认极其沉闷的人聊天，这些人连他们的同伴都对他们唯恐避之不及，好像欠了他们钱似的。也许他只是出自自己身上很少出现的职业本能；他们作为他的写作素材从未让他感到厌烦，就像化石从未让地质学家感到厌烦一样。现在他拥有一切常人可以用来消遣的东西。他在一家不错的旅馆里有舒适的房间，而日内瓦又是欧洲最适宜居住的城市之一。他有时租一艘船泛舟湖上，有时租一匹马沿着小镇周边的碎石子路悠闲地小跑，因为在整洁有序的市区，你很难找到一片草坪可以任你随意驰骋。他漫步在古老的街道上，在那些安静又肃穆的灰色石头房子中，他试图重温过去时代的精神。他带着愉悦的心情重读了卢梭[54]的《忏悔录》[55]，又一而再再而三地尝试继续读《新爱洛依丝》[56]，虽徒劳，但锲而不舍。他写作，很少跟人打交道，因为他的工作都是在暗中进行的。但他在同住旅馆的人当中结识了些闲聊的旅伴，这样他就不会感到孤独。他的生活很充实，也多变，当他没有其他事做的时候，他就沉浸在思考当中；在这种情况下他会觉得无聊才怪，当然，就像天空中总有些孤云飘过，他的确预见到了无聊的可能性。有一个故事讲的是路易十四，他传唤一个侍臣来服侍他出席一个庆典仪式，当侍臣赶到时发现路易十四已经准备好要出发了，路易十四转向他用冰冷威严的语气说，我还好没等你[57]。我能给出的唯一但又略显拙劣的翻译是，我已经逃脱了等待；因此阿申登也可以承认他现在刚刚逃脱了无聊。
他常常沉思。他骑着一匹大臀短脖的斑纹马沿着湖边漫步。这种马就像你在旧图片里看到的昂首阔步的腾跃骏马，但他的马从不腾跃，必须要用马刺猛击它才有可能做出整齐的小跑——他若有所思，很有可能情报局在伦敦办事处的头头们的手放在这台伟大机器的排挡上，过着充满激情的生活：他们把零件分散到各处，他们看到由众多丝线编织成的图案（阿申登喜欢大量使用暗喻），他们用拼图游戏里各种各样的碎图片拼成一幅图。坦白地说，像他这种情报局的小人物并不像公众想象的那么爱冒险。阿申登的公开身份就像城市文员，他做着井然有序但又单独乏味的工作：他每隔一段时间跟他的情报员们会面并付给他们工资；他每找到一个新的人选就雇佣他，给他指令并派他去德国；阿申登等待传来的消息并把它发送出去；他一周去法国一次，与他的同事一起商讨边境问题，接受从伦敦发来的命令；他在赶集的日子到集市上去，从湖对岸过来卖黄油的老妇人手里交接情报；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长篇大论地写报告并确信没有人会去看，直到有一天他漫不经心地夹杂了一个笑话在里面，并因此轻率举动而受到严厉的责备。他所从事的工作无疑是非常必要的，但也只能以枯燥无味来形容。有段时间为了更好地完成某个任务，他考虑是否可以和冯·希金斯男爵夫人调调情。他现在十分确定她是奥地利政府情报处的特工，也无比期待能从与她的交锋中获得某种愉悦。和她进行智力较量将会很有趣。他清醒地知道她会为他设下圈套，为了避免上当他必须绞尽脑汁，这样就能防止大脑生锈。他发现她也很乐意跟他玩这个游戏。她给他写热情洋溢的小纸条，滔滔不绝地赞叹他送给她的花。她和他一起泛舟湖上，她那细长白皙的手指随意地拂过水面，她谈论爱，又暗示自己有颗破碎的心。他们一起吃饭，并一起去看用通俗法语表演的《罗密欧与朱丽叶》。阿申登还没来得及决定他在俩人的关系上要走多远，这时他接到R.上校的便条，严厉地问他在玩什么把戏：据“已掌握的”信息，他（阿申登）跟一位自称冯·希金斯男爵夫人的女人打得火热，这个女人据悉是同盟国的特工，除了礼节性的需要，他与她之间的任何交往都会给我们带来麻烦。阿申登耸耸肩。他不认为R.上校像自己想象的那么聪明。但阿申登也饶有兴味地发现，之前他并不知道，原来在日内瓦也有人的工作是不分昼夜地盯着他。这就很清楚，有人奉命在监督他是否怠慢工作或恶搞胡闹。他感到很好笑。R.上校，好你个精明又不择手段的老家伙！他从不冒险；他不信任任何人；他利用他的手下，但无论他们做得好坏，他都不予评论。阿申登四下张望，希望能发现那个向R.上校打小报告的人。他好奇地猜想会不会是旅馆的服务员。他知道R.上校最喜欢用服务生了：他们有机会见到许多人，也能轻易地进入交接情报的地方。他甚至猜想是不是男爵夫人自己向R.上校提供的情报；这一点都不奇怪，如果她同时也受雇于盟国的某个情报机构。阿申登继续彬彬有礼地维持和男爵夫人的联系，但已不再对她另眼相看、殷勤有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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