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的信上就全是那女孩子，看得出他的灵魂已经东倒西歪，他有诗人的性格，愿意膜拜一切的美，只是界定何谓美时，常常失了准头。我在上海时旁观他数次的闹恋爱，已经不再盲信于他信里那些惊心动魄的字眼。他是对一切女子都怀抱温情随遇而爱的性子。闷在乡下两个月，遇到清秀活泼的少女，发发红袖添香的绮梦，没什么稀奇。
转眼到了五月，他一直勾留在乡下没有回来的意思，听华寅诗社的王渊说一班朋友的信他是根本不回，大家疑心他在乡间被狐仙迷住了，或者干脆上山参了禅。我笑笑不语。王渊说你老兄也没有成碧的消息吗，我摊摊手说他是要做彻底的隐士，不如成全他。周一去报馆，门房给我一封信，成碧写来的，打开来是一幅画像和一张便笺。他说我知你不信，有图为证。画像上还有一句诗：
裙幅把五月摇摆成荷塘
其间最亭亭的
一朵是你
画像是死的，看不出女孩有什么惊动的地方，清丽是很清丽的，也不是罕有俦类，我看置于上海街头也不是见不到的绝色。
周日成碧竟悄悄的来了上海，说是买些书籍和衣服，还有些女士用的化妆品送给莲子。他不愿意惊动其他人，所以从百货公司离开就直接来家里找我。他问我见到那幅画像感觉如何。我就说画上的美人倒也平常，成碧竟爽快承认他画技的拙劣，说一只秃笔不能描绘她美好的万分之一。这在他是没有的事情，成碧师从名画师蒋半汀学过一年画，谈到绘画的事情，一向自负得紧。我深感意外，于是问他这个沈莲子小姐真有那么美丽，比仙乐都的王曼丽呢，他说要美。我说比罗斯餐厅的老板娘呢，他说要美。我又问他那么比起我们中学时的校花孙若婷呢，他说还要美。他说你来吧，亲眼见见，就不用再向我罗罗嗦嗦求证了。我一时也动了好奇心，第二周就向报馆请了假，把副刊交给相熟的杂文家老曹，收拾行李买了票去了他那边。
三
一切的形容都还嫌不够，结果是，我开始抱怨成碧的出言谨慎。莲子是我生平仅见的美人。没有经过文明世界浸染的一个罕物。符合典籍中索引出的“美丽“这个词条下的一切形容。她是那样年轻，你竟不能判断她是十九岁呢，还是二十岁，因为美丽是那样缥缈又厚重，我竟也不能形容她的脸，因为你无法逼视她，你的心会变得异常软弱你无法动用你的脑去判断和记忆。最初的震动过后，我发现莲子很安静，她的性格不像她的美那样令人不安，我同成碧聊天时她就倚在沙发一角，眼睛从成碧看到我，从我身上再回到成碧那儿，表情笑笑的，偶尔会插进来问一句罗宋汤是什么一个叫罗宋的人煮的吗。她展览天真的方式也是如此可爱，落落大方。成碧显然为她倾倒，同她说话时小心翼翼，如同呵护一个梦境。
相处久了，我发现她没有经验历练的成色复杂的智慧，有的只是清澈的直觉。别的女人优美是因为训练，莲子是天然。被都市女子的摩登习气折磨得半死的成碧和我看来，她真是上帝最好的创造。
看到我的惊动和叹服，成碧非常得意。他说从前我那样歌颂宇宙，原来都是不过分的。你看，世上是有这样完美的事物，值得礼赞。
我比成碧理智。我知道成碧创造了她，在一块石头里凿出了这块美玉。我提醒自己，成碧下了那么大工夫，自然今日的莲子应当属于成碧的。我只说来一周，竟然住过了一个月。终于有一天，我在梦中见到了莲子，她正握着一朵荷花向我走过来，她的眼睛直直的望着我，说止庵，这个送给你。
我惊醒了，披衣起床。隔壁成碧已经是鼾声甜甜。我踱出房门，顺着石子路走到了雅庐的后院，推开园门，不远处即是一片荷塘。一个窈窕的身影里在塘边，长发旖旎，妫婳难描。正是莲子。我怔了半晌，终于拔足返回雅庐。次日，我决定告辞回上海。
我同成碧相交，那时也有十年，这份感情不容有闪失，再耽搁下去，我对自己也没有十足的信心。见我去意已决，成碧让步说明天再走，他拉我去镇上喝酒，说为我饯行。喝了半瓶花雕，成碧神情变了，他拉住我眼巴巴地说你知不知道面对着莲子我很痛苦。他说第一眼我就已经爱上她，可是这分明是僭越美的行为，将这样一个美好的人私有化，是多卑鄙的想法，我为自己不齿。很多次面对她，我都想跪下来求她接受我的爱，可是你知道，我从前是追求浪漫的人，我怕我的过去会冒读她。他说你知道吗，如果真有忘川的水，我真想将自己漂白了，让我能像她一样纯净。
我从来没有见他如此苦恼过，只有拍拍他的肩膀。他继续说有时我觉得莲子对我是有意的，有时我又觉得莲子待谁都是如此，太多情的人反而是最无情的人。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我想成碧终于了解了从前他那许多女友的心境。他说我担心如果我向她表白会惊扰了她，你知道为了抵御阿波罗的追求，达芙妮甘愿变成一颗月桂树。我怕我的鲁莽会让她不知所措，我不怕你笑话我，我甚至会怕我的鼻息会冲犯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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