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廷.
奢华寝室的一角炭盆烧得极旺，熊熊的火光映红了床榻上男人的削瘦脸颊。他半倚着床头，下巴上一小撮枯槁的灰白胡须轻轻颤动。眼窝深陷、面带病色，他的眼神也略显迟钝。不过，昔日的器宇轩昂还未完全从他身上褪色：身板没有以前挺括却也并不嶙峋，斑驳的眉宇不再犀利却仍意气风发，眼眸转动迟缓却不呆板总是酝酿着深不可测的凝重。
他将身上的锦被向上拉了拉。
这还真是冷的不寻常呵。他清楚袭遍全身的寒冷是由疾病带来的，故而对死亡的畏惧也就漫上了心头。
他搓搓手，从一旁的茶几上拿过一份奏折。克服着心底的恐惧，他娴熟地翻开奏折快速而细致的浏览着。
她大概还要一会儿才能来吧？那么就趁这会再看几本奏折吧。只可惜，自己卧病在床无法批示……啊，不如先在心里记下决断，等她来了代为批示。甚好……
男人看了四五本奏折后，门口传来了响动。一个女子跟门外的太监交谈了几句，缓缓向寝室里面走来。
男人丢下手中的奏折，眼含期许地注视着来者的方向。
进来的是一个身姿高挑、雍容得体的女子。她身着金红相兼的繁复曳地长裙，头戴凤穿牡丹华盛，两鬓各缀有六支钿翠钗，脸上浅浅的涂抹着一层脂粉衬出浓艳的朱唇。
“你来啦。”他声音虚弱无力地说。
女子并未应声。她没有直奔床边，而是先在圆桌旁站住说：“臣妾熬了粥。”
男子这才看到她手里还提着个做工精致的食盒。女子打开盖子，将一小碗香气扑鼻的粥端出来。
男子不可抑制地摇头苦笑。这一幕是昨日的重演吗？总记得很久以前，她也是这么来侍疾的。
不同的是当年的佳人如今已是妇人了。年老色衰，她也被岁月烙印上了痕迹。她的眼角、嘴角和额头有着纤细却无法掩盖的皱纹，皮肤依旧白皙却失去了紧致与细腻，就连那双睿智明净的眼眸也减退了风采、逊色不少。可她反而为此更显得别具风韵了，举手投足间都暗含着沉稳的绰约多姿。
他打量着她，不禁感叹：真难得啊，年纪明明比自己小不了几岁却仍是满头乌丝。哪像自己已是华发丛生。
女子端着碗在床沿坐下，用汤匙调弄了几下热粥，她舀起一勺在唇边试了试温度喂向男子。
“别。司马，”男子一边制止，一边挣扎着坐起来，“朕自己来。”他不想让这个女子看到自己的软弱与迟暮，谁都可以就她不行。
女子的脸上浮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她将汤匙放回碗里，一并递给男子。
男子尝了一口，抿嘴而笑：“你熬粥的手艺登峰造极了。”
女子不置口否，只是淡淡地答道：“不过是煮熟一把米。”
“旻斓她还好吧？”男子最挂心的便是他那永远‘长不大’的爱女。
女子神情忧伤，眼光沉寂，轻声说：“还好，就是很担心你。她不明白为什么疼爱她的父皇会半个月不去看望她，仅此而已。所以，请皇上一定要保重龙体，虽然我口齿伶俐但是却无法向旻斓说明你的离去，更无法……”她稍稍哽咽了下，“更无法对她解释什么是生离死别。”
“嗯，”他抬手抚了抚她的脸颊，温柔无比，“朕至少还有个五六日，你别怕。不然朕要是就剩一口气了，便该召重臣和穆行来榻前安排后事而不是叫你来叙旧了。”
女子莞尔而笑，举止洒脱自然。“那么说什么呢？”她问。
“先安排一下后宫的事吧。”
“叙旧？这不还是安排后事吗？”女子轻哼一声，打趣道。
男子也随之浅笑，“说家事就是叙旧。”
见女子端正了坐姿，认真地凝视起自己，男子清了清嗓子开口道：“先是皇后。”
女子闻言微蹙了一下眉头，面露不悦，只是她很快就将这一切掩饰了过去。
“司马，朕不傻。有些事朕一时看不透不代表朕一世都看不透。”男子正色道：“她做了什么事，不光你知道——朕也知道。说实话，朕也恨她。”男子感伤地目视前方，似有所思，“可朕顾念旧恩，没法赐予她应有的惩处。何况她也够可怜的了。她有悔意，而且追悔莫及，否则她不会就此积郁成疾、卧榻不起。被病痛和内疚折磨了这么多年，她的罪该恕清了……所以，司马，朕去后善待她吧。”他的语气里有着微弱而悲悯的请求。
“皇后有疾，臣妾自当多多照应。只是，臣妾听不懂皇上所说的积郁成疾。”女子巧妙地答道，平静的脸上并无卖弄之色。
男子赞许地颌了下首，缓了口气继续说：“施瑾……唉，朕也愧对她。她没有子嗣，以后你多去看望下。”
女子替男人理了理被角，说：“臣妾亦会照顾好淑妃。”
趁着女子回答的空隙，男人吃了一勺粥，又说：“还有德妃……”
女子习惯性地侧了下头，不过她很快就意识到这个称号已属于另外一个女人很久了。她明知这样不好，却还是忍不住多了一句嘴：“连位分都要与臣妾当年的一样吗？”
见女子把话都挑明了，自知时日无多的男人也不再遮遮掩掩，“她很像你，但比你更亲和、更世俗……她永远无法取代你，因为我愚蠢地发现失去耐人寻味、不同寻常那就不是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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